读熟人的小说和陌生人的小说感觉不一样，前者总是少了新鲜感。少了这种新鲜感，就多了一份觉得被重复多遍的厌恶。我和赵凝也算是比较熟悉了，当我读她的长篇新作《一个分开两瓣的女孩》时，我尽量避免这种厌恶。我了解她的很多写作意图，但我还是当成陌生的文本来读。

　　遗憾的是，一读开头，她就让我吃了一惊：她居然用一个与性有关的梦来作起笔。这个糟糕的起笔让我想起的诸多名词：商业技巧、文学青年、诗意的“下半身”(诗意在我眼里是个很糟糕的名词，与伪装同义)。这个梦境的最后，是“我”被两个男人撕成两半———很快就与小说的题目对应上。亲爱的赵凝，拙劣的八十年代技术痕迹。

　　这个开头决不是偶然的败笔，它奠定了这本书的基调，沉浸在诗意的激情中。我讨厌诗意，所以我要解释诗意带来的恶果。

　　打个比喻，诗意就像一块石头打上一层石蜡，使之光滑、细腻、好看，但消失了石头的质地。自从朦胧诗把这玩意儿带来之后，很多人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不论在诗歌界还是小说散文界。说白了，诗意是一种情绪范畴内的东西，是文本的一件花衣裳，与小说主旨关系不大。赵凝写作相当勤奋，并多次坦陈创作给她带来的快感。我敢肯定，她的快感多是来源于诗意的语言带来的激情。我举一段她写性的文字：“我顺着他手指的运动方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如波浪般地轻微起伏。身上的衣服一件件飞离身体，与此同时他也卸掉身上的武装，我们开始做爱，热烈如火，身上每一块皮肤、每一个器官都在燃烧。肢体扭动、交缠、摩擦、碰撞，两具肉体在疯狂的交锋中，如两条疯狂的火舌，彼此舔着，相互吞没。”

　　整个做爱没有一句老实的话、来自个人的性经验的话。通篇都是比喻，身体是“波浪”；衣服是“飞离”的，还是“武装”；感觉呢，就是“燃烧”；动作呢，就是“扭动”“交缠”等等，还诗意得“如两条疯狂的火舌”。任何两个人的做爱都可以用这段文字，而没有性经验的人也可以写出这么热烈的做爱场面。

　　这说明，赵凝从来没有意识到去写自己的独特感受，那才是一种贴肉的东西。

　　而现在赵凝的文字，是一种惯性的写作，她脑袋中冒出来的表达都是经验性的表达(这种经验来自于文化，而非自己的身体)，是大众的文字。她的写作速度奇快，因为用的都是别人的语言，不是原生的语言和自己原始经历的表达。没有了原生的东西，就没有了自己的质地，只剩下流行的外壳，空虚的诗意。

　　这是我随手翻开的一段性描写。这本很性感的书中有多处这种描写，大同小异，离不开比喻，写得都很“隔”。我知道赵凝的目的，想通过这种大胆的描写，突出力量。但是，力量在诗意中消解了。而且，这种力量是没有根性的，没有赵凝身上长出来的根性，因为大众经验当不了根性。

　　至于这本书，它的故事情节已经不重要了，一个女孩的性爱史，她和几个男人的故事。

　　老实说，小说的好坏就是表达的好坏。赵凝在表达上有很大的问题，但被她的自信给淹没了。从艺术角度而言，她和几个男人发生怎样的故事没什么区别。重要的是，这个女孩是赵凝“生”出来的，还是从别处复制来的。我看到复制的成分要多些。所以，我想，赵凝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个活生生的女孩，让我想入非非的女孩。

　　已经把我的朋友赵凝骂到这个份上了，顺便骂几个评论家。比如说陈晓明，比如说李敬泽，乃至北京的整个评论圈，我看他们的文章，老是对小说家进行抚摸。比方说，人家多点性描写，他就说这是“成人”小说，只给心智成熟的人欣赏；比如说人家小说写得虚，不写情节，像雾像雨又像风，他就说这是一条艰险的探索之路。只要跟什么好听的搭边，他就靠上去。但跟小说的好坏都挨不着。都是扯蛋。没有一些提纲挈领、抵达文学本质的论断，每天做点牵强附会的工作，不但宠了小说家，而且灌他们迷魂汤。这是在杀人呀。(李师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