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译/王巧丽(记者)冉旭

　　为何“狡猾的孩子”可以在重大新闻上连续造假却不被发现？

　　为何丑闻发生在最严厉的地方？

　　自曝家丑与内部政治斗争有关？

　　时报的讨伐文章是不是本身就违背了新闻客观性原则？

　　阴云笼罩《纽约时报》

　　“看，大名鼎鼎的《纽约时报》，全球媒体中新闻确切性的典范，普利策新闻奖最大的赢家，竟然被一个狡猾的孩子骗了这么多年！”从时报编辑部内部到纽约、美国，甚至全世界，人们都在议论。

　　5月14日，《纽约时报》主编豪威尔·莱纳斯走过时代广场，准备参加他一生中最让他感到难堪的会议。由于前雇员、27岁的杰森·布莱尔编造抄袭新闻的曝光，曾大力提携布莱尔的莱纳斯必须对同事们就此事摊牌，还要表态自己是否会辞职。这个会议将决定他此后的职业前途。

　　会议在激烈交锋中进行。与此同时，在曼哈顿的一家公寓里，“狡猾的孩子”布莱尔正在和他的律师和文学经纪人谈话。他已经和一个名为大卫·威格连诺的经纪机构签了合约，在讨论如何把自己的经历写成书或者拍成电视剧及电影，如何让美国人愿意花9.5美元去电影院看他的故事。

　　在美国这样一个自由的商业社会，人们有理由相信，以布莱尔欺骗“全世界最有权力的报纸”《纽约时报》长达4年之久的聪明，他很可能会把现在的困境转化为大把大把的钞票。

　　明星雇员原是造假高手

　　“我现在的感觉非常复杂，内疚、耻辱、背叛、自由，还有对那些曾经支持过我或对我苛刻的人的感激。我还感激那些花时间去了解真相、而不是听信报纸上说的那些事情的人。”布莱尔对美国《新闻周刊》的记者说。

　　“报纸上说的那些事情”指的是《纽约时报》5月12日发表的名为“辞职的时报记者留下了一长串造假记录”的调查报告。这篇加上编者按等附加材料一共长达15000多字的文章中，《纽约时报》自曝家丑，披露了布莱尔在报道近几个月来的重要新闻事件时频繁造假，多篇文章存在捏造和剽窃等问题。时报认为，这些广泛传播的报道严重伤害了该报的声誉，造成该报152年历史上的最大耻辱。

　　调查中说，27岁的黑人记者杰森·布莱尔靠一台手提电脑和一部手机迷惑了读者和报社同仁。编辑们常常收到他的邮件，声称自己在马里兰州，德克萨斯州或者其他遥远之地。大家以为他在外地勤奋工作时，他却一直呆在纽约“闭门造车”。他一边隐藏自己真实下落，一边连续进入时报新闻稿件数据库剽窃。

　　布莱尔所用的手段是伪造当事人的评论、编造现场场景，并从其他的报纸和通讯社中摘抄材料。当他不在现场时，他还会从新闻照片中摘选细节，制造出了他到过那儿，见到过某人的假象。从华盛顿郊区恐怖的连环枪击事件到亲人在伊拉克阵亡的悲痛家庭，布莱尔使用上述手段绘声绘色地伪造了近期美国充满感情的历史时刻。

　　在《纽约时报》的4年记者生涯中，布莱尔相当高产。时报经过调查发现：自布莱尔去年10月接受国内报道委派以来完成的73篇稿件中，至少有36篇存在问题。时报对其在10月以前超过600份的稿件也进行了抽检，同样发现了明显的编造痕迹。

　　去年10月，编辑部指派布莱尔到人手不足的国内专题版，并委派他协助报道华盛顿连环枪击案件。到达马里兰州后仅6天，布莱尔就在头版发表了一篇充满令人震惊细节的独家新闻，报道狙击手嫌疑犯之一的约翰穆罕·穆德被捕。根据5位没有表明身份的执法官员的陈述，文章写了马里兰州的联邦司法官迫于白宫压力，在穆罕默德也许准备认罪的前夕终止了对他的审问。

　　文章立即引起争议，美国联邦司法官和联邦调查局官员都发表声明，对其中的细节予以否认。《纽约时报》华盛顿分部负责报道法制专题的资深编辑也发表了类似的声明。

　　在12月底，布莱尔故伎重演，他的又一篇关于狙击手枪击案的文章出现在头版。稿件同样根据不明身份的执法人员的陈述，同样引起了强烈的批评。《纽约时报》

　　后来的调查表明，他捏造了当事人的叙述和场景，但在当时并没有被发现。

　　2003年3月，布莱尔凭空“收集”了在伊拉克的被俘女兵林奇获救的大量细节，这是战争以来他负责的专题里最大的故事。在4月27日一篇来自西弗吉尼亚州的文章里，布莱尔写到了女兵林奇的父亲，“站在门厅里俯瞰着烟草园和奶牛场哽咽了”。但林奇的父亲站在门厅根本看不到这些不存在的景物。

　　文章写女兵的家庭有长期为军队服务的历史，家庭成员否认了这点。他写他们家的房屋在小山顶上，实际却是在山谷；他写女兵的兄弟在西弗吉尼亚国民自卫队服役，其实是在军队里。林奇的姐姐说，布莱尔的文章让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们感到震惊。

　　虽然声称从西弗吉尼亚发回了5篇关于女兵林奇家人的文章，但布莱尔从来没有到过那里。电子信箱和移动电话记录也表明，当时他正在纽约。林奇的家人中，没有一位记得曾和布莱尔交谈过。

　　在3月，布莱尔还向编辑撒谎，声称自己去过弗吉尼亚的一次听证会、马里兰州一位警察局长的家，还去过女兵林奇在西弗吉尼亚家中的前厅。4月底，《旧金山快报》提出剽窃指控，认为布莱尔涉嫌剽窃该报一篇关于失踪美军的报道。5月初，布莱尔提出辞呈，他在《纽约时报》的职业生涯就此结束。

　　几天之后，《纽约时报》刊登了编辑部的道歉信，并提供了电子信箱，请求读者协助调查，举报布莱尔报道中的失实成分。时报为没有尽早发现雇员的欺骗行为感到遗憾。该报管理层另拟了一份质询文件以检查编辑部的培训、分配和责任承担程序。

　　时报还向读者和被牵涉到不当报道中的人们道歉，向作品被剽窃的同行道歉，还因“布莱尔事件”背叛的职业诚信向全体恪守职责的记者们道歉。

　　丑闻发生在最严厉的地方

　　1978年普利策评论奖获得者、在《纽约时报》供职整整30年的资深评论员威廉·瑞纳撰文指出，过于强调机会均等和雇员多样化是这个“可怕的失误”酿成的重要原因。

　　“我们以前接到过多次警告：他在不到4年的时间里出现了50多处失误，他拒不告知自己采访时的行踪，还有来自同事们的抱怨和牢骚。但这些并没有引起足够重视。”

　　“显然，热切希望这个野心勃勃的黑人记者成功的编辑‘功不可没’。每发现他的一处错误，他们就会再给他一次机会。这个27岁的年轻人拥有的‘第二次机会’太多了。当他转向更重要的报道领域时，一些编辑为他过去惹的麻烦采取了保密态度。”威廉·瑞纳写道。

　　威廉·瑞纳还用他一贯雄辩的口气说：当一名政治家告诉你他的丑闻不是因为性时，事实上却是因为性；当编辑部说这事与种族问题无关时，事实上却是种族问题。为了强调多样性的工作环境，时报聘用了一名能力不济的不合格雇员。

　　但时报的同事和评论家并不完全认同瑞纳的观点。他们认为，黑人的身份也许是帮助布莱尔进入《纽约时报》的门槛，但整个事件的发展却不只是种族因素那么简单。布莱尔表现出来的上进心，他处理办公室政治的能力，他与领导打得火热的“上层路线”，都是难以忽略的。

　　布莱尔最初与时报打交道是在1998年夏天进入该报实习。这个21岁的马里兰州新闻学院的学生得到了编辑的一致好评：文章引人入胜，并有着不放过一点闲言碎语的敏锐嗅觉。1999年夏天当布莱尔重返报社时，他还有超过一年的课程没有修完，但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毕业了(在他辞职之后，该校新闻系的教师曾好心劝他回到学校去，修完余下的课程，并拿到学士学位)。

　　2001年1月，当时任副执行主编的杰拉德·博伊德主持的招聘会一致通过将布莱尔转为全职记者，时任主编利利维德也同意了这一结果。这时距离他成为准正式记者只有两个月时间。杰拉德·博伊德本人碰巧也是黑人。

　　时报的调查同时也证实，在布莱尔由进入报社实习到成为报道国内新闻专题记者的5年中，曾有许多编辑和记者对他的报道技巧、成长历程和行为方式表示过疑虑。大部分警告集中在他的稿件中出现的多处失误。

　　2002年4月，忍无可忍的都市版的主编乔纳森·劳德曼投书编辑部主管：“我们必须停止布莱尔为《纽约时报》的撰稿工作，马上！”乔纳森整封邮件只有这两句话。

　　在受到口头和书面两种方式的严厉警告之后，布莱尔担心自己工作不保，表现有了明显改善。

　　时报的同事说，布莱尔很善于搞人际关系。他经常鼓励同事写的稿件，还能说出其中容易为人忽略的细节，显示他真的认真阅读过。一名同事甚至认为他搞新闻是入错了行，建议他去学MBA，然后进入商界大展才华。

　　布莱尔还深知和领导搞好关系的重要性。他不仅提名博伊德参加2001年全国黑人新闻工作者联合会年度新闻工作者奖，还借其他机会和他套近乎。同事们经常听到他在办公室里炫耀博伊德如何如何，以及“博伊德显然喜欢我”。

　　布莱尔的恋爱也似乎和他的“上层路线”保持一致。他的女朋友、波兰裔的祖扎·格拉瓦卡在时报的图片库工作。主编莱纳斯的妻子也是波兰人，和祖扎·格拉瓦是朋友。

　　“当哥伦比亚号失事时，布莱尔说他爸爸在航空航天局工作；当伊利诺斯州大赦死刑犯时，他说有一名亲戚在死刑行列中；他还说有一名侄子在五角大楼工作。当莱纳斯娶了一位波兰老婆时，布莱尔就有了一名波兰女朋友。”一名时报记者不无嘲讽地说。

　　新闻学教授阿尔·佐丹奴看得更深入一些，他认为时报应该对自己的运营模式进行反思。在变得像恐龙一样庞大之后，时报的内部管理混乱、漏洞百出。

　　布莱尔不堪重负的秘密生活

　　美国《新闻周刊》了解到，布莱尔不久前才离开一家小医院，他因为酗酒、吸可卡因和抑郁症在那里接受治疗。一年多来，布莱尔心里很明白这终将毁了自己，但他实在找不到有效的自救办法。他承受的压力和期望太大了。

　　从中学时候，布莱尔就对新闻产生了强烈兴趣。除了成为一名记者，他再没有别的梦想。他以后所有的努力也都是为了实现这一目标。

　　但自从加入《纽约时报》以来，他好像一直在刀尖上行走，一不小心就会摔下来。超时工作和强大的压力使他感到厌倦和力不从心。他的除工作以外的世界也在逐渐萎缩。到辞职的时候，他能够保持联系的除了新闻行业的同事，就只剩下提供消息灵通的“线人”了。

　　阿尔·佐丹奴教授认为，美国的许多商业传媒机构都已经变成了年轻人的“血汗工厂”，年轻人在其中承受着外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纽约时报》调查文章其实只是展示了“商业媒体黑暗海洋上的冰山巨大一角”。

　　佐丹奴做了一个简单的计算。7个月见报73篇文章，平均每个月10篇，每三天一篇。按每周5个工作日计算，在强大的《纽约时报》编辑部，这个刚上路的新手平均两天要发表一篇文章。另外，不要忘了他的特点是到外地频繁出差写“真人故事”。

　　这意味着他要处在怎样的压力之下。

　　时报还说：“这种多产对布莱尔来说并不是什么新事。”在布莱尔被指派作国内新闻报道并在200多天发表73篇文章之前，从1999年6月到2002年10月，他一共写了600篇文章。这意味着，在每20个工作日中他平均接受15项任务，每年要写大约180篇文章。

　　要求任何记者不管年轻或年老，在7个月中写73篇文章并在工作的最初3年写600篇文章，无疑是要求他们制造“快餐新闻”。在一个巨大得像《纽约时报》这样的机构中，他们为这些新闻进行包装，使他们看起来像高档的香槟而不是在小酒馆廉价出售的葡萄酒。但饮酒之后的余味都是一样的。

　　有没有什么办法，不用那么辛苦地采访却一样可以做好，既保住自己的位置，又能满足领导希望他成为“名牌记者”的期望？佐丹奴认为，想象和改编是布莱尔面临崩溃之前的无奈之选。

　　时报新闻里一切无非都是密码和格式，布莱尔把这些密码破解了。他知道怎么样取悦《纽约时报》的编辑，也知道怎么样取悦采访者和读者。

　　布莱尔曾编造了一篇在马里兰一个陆军疗养中心的实地采访，他还宣称自己到过马里兰一个在海外服役的陆军士兵的家中，他描绘了这位士兵的妈妈在前院里种了“红、白、蓝”三色紫罗兰。但时报的调查表明，他只是对这位母亲进行了电话采访。

　　布莱尔如此老练而艺术的造假，使这个家庭“很开心”，还专门写信赞扬了他的工作，编辑也因此嘉奖了他。布莱尔还谎称自己出席了为一名阵亡美军士兵在俄亥俄教堂举行的仪式。这个谎言甚至骗过了前去拍照的时报摄影师。这名摄影师现在才明白，布莱尔那时一直在和他玩“猫捉老鼠”游戏。

　　“美国中部的小人物、他们精巧的花园和烟草地，而不是到处可见的愤怒和暴力。时报广告商和读者期望的是令人安心的幻觉，而不是令人担心的现实。”佐丹奴说。

　　《纽约时报》愤怒后的隐情

　　“调查还在继续，《纽约时报》也将照常运转。每天早上，小山一样的时报依然会堆满全城的报摊，各地的报童依然会把塑料包扎的报纸投到订户门前的草坪上。唯一存在的疑问是：需要多长的时间，这张报纸才能抹去年轻记者职业道德崩溃留下的污点。”时报在调查中这样说，并认为布莱尔事件造成该报152年历史上的“最低点”。

　　“世界社会主义者”网站编辑比尔·范认为，时报在夸大其辞：布莱尔虽然违背了新闻的最基本原则，但他并没有像《新共和》和《华盛顿时报》的记者那样编造根本没有发生过的故事，他也没有恶毒诽谤任何人或者把政治议程提前发布。

　　人们只有把布莱尔事件放在时报内部政治斗争的情景中，才会明白时报为何有如此特殊、甚至古怪的反应，用残忍的曝光永久终结了自己一名年轻雇员的职业生涯。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新闻周刊》的调查结果中也指出，一手提拔布莱尔的主编莱纳斯可能是同仁为之义愤的更重要原因。虽然莱纳斯上任仅仅三个月就率领时报在“9·11”报道中夺得7项普利策大奖，但他刚愎自用、排除异己与推行明星记者制的做法却搞得内部人心惶惶。

　　莱纳斯上任以来，多名时报骨干选择了离开，转投其他报纸门下。其中一名记者还帮助《华盛顿邮报》夺得一项普利策奖。莱纳斯的自大和严厉甚至使普通编辑不敢对他的决定提出异议，也不敢把问题报告给他。

　　比尔·范还指出，时报把布莱尔的抄袭和对细节的虚假描述看成“最低点”是荒谬的。

　　在二战期间，时报编辑曾做出压制导致600万犹太人死亡的大屠杀报道的决定。在1999-2000年，时报发表了一篇被白宫描述为“爆炸性的几乎是歇斯底里的调查报告”来反对美国华裔科学家李文和。这篇报道导致了李文和9个月的无辜监禁并有可能被判死刑。

　　对李文和的遭遇，本应该负全部责任的时报只是发表了一则不情愿的道歉声明，却没有管教任何参与报道的记者。

　　时报歇斯底里地反对布莱尔的“欺骗”是在对伊拉克战争之后不久展开的。战争中布什政府的谎言多次在时报上出现却被认为是正当的，时报似乎认为撒谎只是布什政府的专利。

　　另外，时报的讨伐文章本身也违背了新闻客观性原则，充满了主观的报复性结论与夸大其词的判断，例如把布莱尔的手提电脑和移动电话说成是他“行骗的工具”，他的行为“是对公信的背叛”。但对布莱尔的劣迹，报道却没有给出令人信服的时间表。

　　佐丹奴觉察时报在自己的愤怒中走得太远了。

　　时报用一般只为“连环杀手”预备的话来描述布莱尔：他是一个“在职业上缓慢走向自我毁灭的问题青年”，他不但“堕落”、而且“病态”。报纸还用了“肆无忌惮的欺骗”之类的字眼。

　　“他精明、狡猾地掩盖自己的足迹”、他的“饥饿的野心和对办公室流言的令人不安的兴趣”，还有他“邋遢”的外表，“喝苏格兰威士忌、抽烟和从自动售货机上购买零食”的嗜好。另外，报道还无情地披露了布莱尔的生活细节，暗示他是一个酗酒者，而且有心理问题。

　　但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正常程序。无论是从新闻客观性还是从法律的角度看，时报的反应都非常不恰当。处理这种事情正常的程序应该是和公司的律师一道发表一份字斟句酌的声明。一旦布莱尔诉诸法律，时报就会陷入被动境地。

　　“一个20岁出头的孩子灭了《纽约时报》？亲爱的读者，你们谁会相信这个？应该说是市场灭了《纽约时报》。近来的调查表明，时报的销售下降了5个百分点，但这发生在杰森·布莱尔事件以前。不幸的是，从公开的材料来看，时报并不愿意对自己的运营模式做任何改变。”

　　阿尔·佐丹奴写道。《纽约时报》是一只“纸老虎”。把它放在阳光下用凹透镜照一下，它就像其他纸制品一样燃烧起来。当它把自己的麻烦归罪于前雇员4年来的欺诈时，它正在——玩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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