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许知远

　　“一个业务办公室里的天才在办公室外连对一只鹅喝一声呸的胆子都没有——在宫廷接见室和演讲台上同样胆小如鼠。”约瑟夫·熊彼得在1942年左右哀叹资本主义行将衰亡的一个重要因素是，早期商业活动中的浪漫与冒险气质正在消失，精于计算正在抹去商业行为中的想像力，而商业的成功也越来越带有群体色彩，而非拿破仑式个人英雄主义的体现。

　　2002年1月7日，斯蒂夫·乔布斯在MacWorld展会上依旧肆无忌惮：“当我们的竞争者忙着裁员、重组、紧缩时，我们在创新。”台下的几千名听众怀着朝圣般的虔诚看着仿佛漂浮在水面上的篮球似的苹果公司新产品iMac，它有着令人心醉的平面化设计。这位47岁的商界汤姆·索耶不会忘记炫耀最新一期的《时代》，他和iMac，而非阿富汗局势或巴以冲突，占据着封面，这本最具权威性的新闻杂志写道：“斯蒂夫认为他已看到了未来——再一次。”这令人回想起1980年25岁的斯蒂夫那句著名的口头禅：“小型计算机将拯救世界。”

　　我们该依靠什么来拯救世界？经历过大萧条的约瑟夫·熊彼得说是“破坏性创新”；而迈克·刘易斯则在9月17日的《纽约时报杂志》上写道，世贸大楼的遇袭，表明商业人士像政治家一样肩负着与邪恶斗争的责任，他们在商业上的勇敢与创造性同时是驱使世界更加繁荣与和平的关键推动力。

　　“这是我们设计过的最棒的家伙”，斯蒂夫从未改变过自己的好大喜功、盛气凌人的风格。因为这种风格，他缔造了无与伦比的苹果电脑，并在1987年被踢出了自己一手创办的公司，而在1997年坏孩子又回来了，依旧是精力旺盛，随时用脏话与恶作剧来对付他的高级助理们。1998年，斯蒂夫推出的透明水果色彩型iMac迄今已卖出了600万台。

　　而这一次，在一片肃杀的高科技产业环境中，华尔街分析师像斯蒂夫的崇拜者一样充满信心，一位叫C·Ｗ·伍尔夫的分析师说：“我想，他们正在进入一个更高级的循环。”

　　但相比于苹果电脑5%的市场份额，斯蒂夫赢得了不相匹配的关注。25年以来，斯蒂夫·乔布斯与比尔·盖茨是高科技行业(或许也是整个商业世界)两个最具煽动性的名字，他们分别代表了14世纪产生的资本主义在今日形态中最具魅力与影响力的部分。

　　当比尔将Windows植入95%的电脑中，微软也演变成一个不可能再度生机勃勃的庞然大物。当然，比尔也从来不具有斯蒂夫的艺术家气质，像熊彼得笔下的现代商人，他过于理性。天哪，从Windows1.0到Window95再到今天的WindowsXP，它们的确一个比一个好用，也统治了世界，但是真的不够好玩。微软公司也像苹果一样傲慢，但是它傲慢得乏味，作为惟一主演的比尔几乎从来不犯致命的错误，甚至他的私人生活也缺乏戏剧感。

　　但是你能够从斯蒂夫身上嗅出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气息，你知道他迷恋过东方宗教；你知道他会穿着短裤与旅游鞋(还没穿袜子)参加会议，当他与一个家伙意见不合时，他会踢掉鞋子，用光脚向那个人指指点点……对，他是个坏孩子，但是他的天才却使他成为真正的领袖，他知道怎样令自己的奇思异想洗刷庸常，他从不放弃他的特立独行。他的公开讲演成了一种宗教仪式，就像他在19岁时所说的：“托马斯·爱迪生对世界的贡献比整个东方宗教加起来都大。”

　　正如一位叫瑞克斯·克拉姆的评论家所说的，比尔是计算机工业的迈克尔·杰克逊，他以另类姿态登场，并大获全胜，但接下来，他开始不断重复自己，尽管最终独占鳌头，却不过是个大路货。而斯蒂夫则是迈克·贾格尔，他从未赢得所有人的掌声，却多年来保持了一流的水准。

　　1997年，在开始重组衰亡的苹果公司时，斯蒂夫喜欢问他的经理们：“如果钱不再是问题，你将做些什么？”而斯蒂夫也总是试图告诉人们，电脑除了用来计算，它同样可以用来欣赏与迷恋，它是你个人气质的延伸。

　　2002年1月7日，我们为斯蒂夫与他的iMac而庆祝，在恐怖气息并未完全消失、世界经济日趋萎靡的情况下，这种欢乐显得更加珍贵。令1942年的熊彼得忧心忡忡的不仅仅是大萧条的恶果，或是二战的惨烈，这位睿智的经济学家更为担忧的是人性中的勇敢与创造性逐渐被专业化与机构化所挤压。曾经令我们心醉神迷的英雄主义正在消褪，个体变得日趋胆怯与乏味。

　　60年后，困扰我们的依旧是同样的问题。真正可怕的不是我们遭遇恐怖袭击，而是我们丧失了想像力，丧失了使世界重新焕发青春的想像力。对于已经成为今日世界核心力量的商业世界，这一点尤其重要，一个平庸而循规蹈矩的商业公司可能赚钱，却无法赢得真正的尊重，因为它将人简化成纯粹的“经济人”。比尔式的商业成功当然重要，他使我们的生活更加方便，但斯蒂夫式的努力可以赋于生活以意义，他使我们感受到生命的鲜活与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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