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我的电影一点也不新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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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4年12月17日 07:28 第一财经日报 | ||||||||||||
“任何一个国际性的导演不可能不同法国发生关系。”“韩国将会成为亚洲的电影中心,汉城很快会变成亚洲的巴黎。”“电影本身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不像喝水吃饭,没了它不行。”“上海是我的假期,巴黎是我工作的地方,而山西是我感受的地方,是我爱的地方。”“很遗憾,中国人的影像生活太贫乏了。” 本报实习记者张悦本报摄影记者杜英男
“法国文化年”开幕之际,随希拉克总统访华的法国文化部部长德·瓦布尔代表法国政府向两位中国导演授予了法国文学艺术界的最高荣誉———法兰西共和国文学艺术骑士勋章。这其中一位“骑士”是2002年担任戛纳电影节评委的姜文,另一位就是爱他的法国人比中国人还多的贾樟柯。 借用德·瓦布尔先生的授勋辞:贾樟柯作为最年轻一代导演的代表,在短短六年的时间里获得了空前的成功,被评价为“创新电影语言的新潮流人物”,他的新片《世界》今年获得了法国南方基金大奖,并参赛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世界》推出后广受全球媒体的好评,再次证明了贾樟柯是“当代中国最富洞察力的记述者”。 这位刚从巴黎商谈完新作事宜后回国的“骑士”,此前两个月一直在各地间奔波。这次到上海也只安排了包括睡眠在内总共16小时的停留时间,翌日便在结束与上影厂的会面后马上搭乘飞机离沪。虽然到达时已近深夜,但他还是在第一时间接受了本报记者的专访。 在大公馆的咖啡厅再见贾樟柯,这个带着刚下飞机的倦容,憔悴、双眼凹陷并且明显消瘦的人,几乎让人无法相信,一年前的他仍可用“圆滚滚”来形容。于是他开玩笑式地展示起身边的三个还未来得及安置的旅行箱和足有10厘米厚的一叠飞机票,来回答记者脸上全部的疑虑。 发稿前记者再次拨通贾樟柯电话时,他果然又是在巴黎机场转机。前不久刚刚参加完第22届都灵国际电影节,受邀担任国际评委,对这样国际性的电影节,他自然赞不绝口,认为这是非常美好的经历,大会和影片的水平都很好,而自己对于被邀请也深感荣幸。 未来的一段时间内,贾樟柯可能不会那么快地进入到新片的拍摄中去了。眼前等待着他的,不仅有他担任制片的许多事务,要往返巴黎处理,还有韩国方面的邀约以及明年1月釜山电影节特别为他而设的个人单元。 贾樟柯的生活场景好像正在越来越多地被搬到空中。 第一财经日报:你也算是与法国特别有渊源了,前不久你同姜文一起被授予了法国方面颁发的法国文学骑士荣誉勋章,上个月获得这项荣誉的是斯皮尔伯格。你看现在你的名字已经与他摆在一起了,你的感觉是什么? 贾樟柯:我觉得这挺好啊。大家都在一起(笑)。 能得到这个奖我很高兴。这是这六年来从事的工作的一个阶段性的肯定。我觉得这其实挺好玩儿的(笑),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给我。 这是一个文学艺术类的奖项,是奖给在文学啊、绘画啊、电影啊各种艺术领域有所贡献的人。当然其实每个人获得这个勋章的原因也不一样,比如斯皮尔博格,我觉得他很多年前就应该能够得到这个奖了。只是有些人得到得比较早,有些人得到得晚———我就属于得到比较早的。 第一财经日报:你觉得现在得到这个奖对你来说还算早吗? 贾樟柯:我觉得挺早的,因为我觉得我现在做得还很少,才拍了第四个电影,参加电影工作也没多少年。而像姜文导演,他从上世纪80年代起就从事起电影工作。他们都是很早就投身电影了,而我的六年与他们相比起来还是很短的。第一财经日报:所以你与法国似乎特别有缘分,一开始资金上得到那边的支持,法国观众也特别喜欢你。似乎法国给你以及同样有才华的电影人提供了特别好的条件来实现自己的电影理想。 贾樟柯:虽然我获奖不是从法国开始的而是在柏林,但是的确,公开发行和进入市场是从法国起步的。是的,法国对电影的诞生和发展都意义非凡。任何一个国际性的导演不可能不在法国工作,或者说他的工作都不可能不同法国发生关系,包括美国导演、在好莱坞工作的导演,要进入欧洲市场或者获得世界的承认也要通过法国,因为法国在它过去一百年的历史里面,特别到现在,形成了特别好的电影环境———也就是一个特别完善的体系,它特别善于帮助一名导演来推广自己的影片。不管是从制片的角度还是发行的角度来说,它都是欧洲的电影中心。比如一个德国的导演要发行或者制作他的作品,仅仅依靠德国的资金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一定要依靠法国的支持和帮助。不管是西班牙还是意大利,所有欧洲重要的制作多少都跟法国有关系。它形成的发行放映的系统以及政府的支持所构建起的一个非常完整的产业结构,是作为一个导演没有办法拒绝的。而且最关键的是它特别善于吸收新人,它会迅速地吸收接纳每一个初露头角的导演。首先,它就是一个善于发现人才的地方。 这可能就是所谓文化大国的力量吧。即使是意大利,它的电影就不可能有法国这样的影响力———因为作为一个国家,它的国力、它背后文化的底蕴和实力都不足以承担像法国今天所承担着的这样一个角色。而且在整个法国作为一个国家所承担的角色里,文化非常重要。 第一财经日报:那么是不是说如果哪天这个世界失去了法国对电影艺术的投入和支持,也就等于丧失了最重要的动力? 贾樟柯:应该说,如果这样,电影将很难再找到这样的活力源泉了。当然,现在我觉得韩国将会成为亚洲的电影中心。我相信汉城很快会变成亚洲的巴黎。 第一财经日报:是的。近些年来韩国电影呈现出一派繁盛的争鸣景象,以李沧东为代表的这些年轻导演不断给世界带来佳作,产量惊人。 贾樟柯: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拍得不怎么样,当然主要还是机制。他们已经形成了一个电影运作的中心,我可以想象,再过五年,无论是一个日本的导演、一个新加坡的导演或是一个中国的导演———如果他是一个艺术至上的导演的话,当他的剧本出来之后都会首先送到汉城,从那里起步,开始他的运作,就像今天我每一部作品一定都是首先送到巴黎一样,我相信汉城绝对有这个实力。当然这也是最让我痛心的地方,因为我觉得本来我们中国人应该比他们更早做这一切。 第一财经日报:那么你的电影每一次能成功地成为一部作品放在我们面前,所依靠的最多的力量来自哪里呢? 贾樟柯:这个很难说。一般我影片的策动总是从日本开始,然后融资是在法国,最后发行运作也是在法国,所以我们工作需要很紧密地衔接和各方面共同的支持。这些对我都很重要。 第一财经日报:三天前联系你的时候你还在巴黎,那么你最近正在与法国方面进行哪些合作呢? 贾樟柯:最近是主要有两件事,一是为了我投资制作的一部中国的年轻导演的作品而奔波。现在已经申请到了法国政府12万欧元专为年轻导演“处女作”而设立的资助基金。二是为我自己新的纪录片,要处理一些运作方面的事务。 第一财经日报:你这次转而承担制作人的角色了?能具体谈一下吗? 贾樟柯:是的。这次我是作为制作人帮助一名来自北京师范大学的年轻导演完成他的首部剧情长片的制作,他名叫韩杰,应该很快可以公开发行了。 第一财经日报:你这次新的纪录片我也有所耳闻,是很早就构思好了的对吗? 贾樟柯:对。片名叫《静物》。是我在非典前期就开始构思好了的。之前拍了三天,然后正好赶上非典,工作就被打断了,于是那个期间我开始构思创作《世界》,之后就投入到《世界》的拍摄中,直到全部结束才重新回到这部纪录片的工作中来。这个纪录片主要拍摄了一组人物,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他们会讲话,但是不爱说话。这其中有各种各样的原因,有的因为工作特别累,工作完了他们的精力就只够坐着抽烟;有的是跟熟人一起就特别能说,但只要有一个生人他就一句话也不说;还有的是之前特别能说,但是突然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就沉默了。我就是拍这些沉默的人。用了大量的笔墨表现一些寂寞的人、一些寂寞的风景,还有很多摇滚乐。 第一财经日报:这让我想起这次上海双年展中你也参展的一部短片《公共空间》了。它似乎更接近是作者一个人的自我诉说而不是拍给别人看的东西。因为如果事先不对故事背景加以解释,几乎没有办法理解那些镜头的意义。 贾樟柯:没有啊。我这个片子现在正在巴黎上映,而且票房非常好,观众特别喜欢,(笑)怎么能是讲给我一个人听的呢?他们也都不知道这个前提,他们中的百分之九十九点九都没来过中国。他们就是来看人的生活状态、来看那个城市的样子。我没有采访过观众到底怎么看,但是他们用他们来买票这个行动告诉我他们看懂了。 而且现在法国《电影笔记》2004年的打分来看,我的这部《公共场所》从2002年1月份开始公演到现在,排在第二位。 第一财经日报:对你个人的创作来说,法国对你最大的影响体现在哪里? 贾樟柯:我在中国电影制片和发行非常不完善的情况下,借助了它的力量,依靠他们这种制度迅速地被世界所了解———这是我得益最大的一个方面。如果我仅仅依赖国内的制片,可能我到现在也什么都不是。 第一财经日报:那么你认为如果现在一个中国的青年导演要实现自己的电影梦想,在艺术的领域里有所成就,借助法国的力量是不是一条必经之路,或者起码是一种最好的选择? 贾樟柯:是我觉得比较好的一种方式,但不是唯一的。也不是所有的导演都能为法国电影界认同和赏识,但他仍然是很优秀的导演,仍然能延续自己的创作。但对我来说,如果不能被法国这方面认同的话,是很难走到今天的。 第一财经日报:你对法国电影怎么看? 贾樟柯:其实挺难评判,因为每年情况都不一样。我觉得最辉煌是1968年后,新浪潮的崛起带给整个世界的电影一种革命性的变化,现代所有的电影元素几乎全都成形了,全都得益于法国这股动力的触发。就好像书法是中国人的东西一样,电影是他们发明的,这跟他们的民族性有关。为什么是法国人而不是中国人发明的?这里面包涵了两种文化之间的差异。他们更适合这种艺术形式,所以直到今天他们仍然处在一个领先的地位。 第一财经日报:听你几次表达过对戈达尔的崇敬之情,我也想知道你心目中最欣赏的法国导演有哪几位? 贾樟柯:过去的那些大师们就不谈了。现今仍活跃的导演中我比较欣赏的是克莱尔·德尼,嗯……还有阿萨亚斯。 第一财经日报:很意外你会举一名女性导演为例。 贾樟柯:我欣赏她是因为她是一名好导演,与她是不是女性无关。她的那部《星期五》和《军中禁恋》都非常不错。从这些片子里我就看不出什么男性或者女性的特征。 第一财经日报:法国电影中也有不少作品,可能本身的艺术价值并不能与戈达尔或者特吕弗相提并论,但对中国民众影响却很深,对两种文化的交流意义重大。你能谈谈对这类电影的评价么? 贾樟柯:影响也谈不上。我觉得中国的老百姓并不需要法国电影。其实电影本身也不是那么必要的东西。不像喝水吃饭,没了它不行。如果非要谈电影对一个民族的影响,我觉得是抬举了电影的地位了。在如今,电影的媒介影响力已经很小了,不再具有优势。 另外,关键还有一个问题:大众品味是值得怀疑的,不能代表真理。这不是说我身上有精英意识,我也很反感精英意识,这是一个现实:一个民族的文化如果按大众的口味来衡量,那它就完蛋了。 但是也一定要尊重大众口味、尊重娱乐,这是人的一种权利,是人最简单的需要。只是如果把大众价值当作是唯一价值,那这个国家的文化一定到了一个非常危险的地步。 法国之所以保持那样一种文化的力量就是因为它一直都在保护这些不为人了解或不为人喜欢的,但对整个行业、对艺术是有开拓性作用的作品。 第一财经日报:那么你的作品属于哪类?现在你的作品在法国那么受欢迎,那么,正式在中国上映的那一天,你觉得也会这样吗? 贾樟柯:那更加会了!中法文化之间毕竟是存在一定隔膜的,他们接受起来应该要比中国人困难得多。 第一财经日报:会不会是因为你的表达方式对他们来说很新鲜,于是因新鲜而产生好感呢? 贾樟柯:不不不。我的电影一点也不新鲜,一直都在老生常谈。 第一财经日报:其实你的经历已经可以分为许多截然不同的阶段了。从农村到县城,再到北京,后来到电影学院求学,到如今奔波于世界各地。那么,哪一段对你来说是最重要的时期? 贾樟柯:我想是10到20岁,我在山西县城那段时间,通过民间,我学习到了中国最宝贵的那些传统和思想,比如勇敢勤劳、遇事不乱、如何看待生老病死、道德观这些非常重要的哲学。并且,虽然我刚才说我们的影像生活、艺术气息缺乏,但我们的文化却有五千年的深厚积淀,可能这在现今被说得太多已经有些麻木了,但这的确是非常重要的。这种积淀渗入了我们日常的生活里。文化通过很多方法流传。比如武术,其实就连它的动作中都蕴涵了中国传统的伦理观念。 第一财经日报:你的作品以前一直只关注山西,可是最近也开始把镜头对准上海了,还有南方一些城市,那么会不会哪天你也把法国作为你的素材,放进你作品中去? 贾樟柯:不会。因为那里的生活跟我没关系。虽然说我可能与之有过很好的合作,但是我不了解它。 中国也一样。有很多种现实,山西有山西的现实,上海有上海的。我关心的是山西的现实,却并不关心上海的现实。我关心什么,我才会去描绘。 可以这样说,上海是我的假期,巴黎是我工作的地方,而山西是我感受的地方,是我爱的地方。 第一财经日报:你在复旦讲座时说很遗憾中国人的影像生活太贫乏了。在你看来,法国人这方面是不是幸运得多。 贾樟柯:他们太丰富了。巴黎每天有多少各种各样的艺术展览?不说巴黎,就算你来到一个山村,他们都有展览、都有电影活动。这种生活是我们没办法企及的。相比起来我们非常非常贫困,这种落差非常可怕,但也是恶补不来的,毕竟我们落后了将近一百年,我们的文化生活和艺术都还处在一个非常初级的阶段,处在非常业余的状态。在法国人们很容易生活在一个艺术的世界里。他们的艺术在街上,他们的建筑、雕塑、随处可见的街头表演、遍布大街小巷的美术馆以及每晚无数的演出、无数的放映,都分布在各处。不因为这个城市只有一万人便没有这种生活了。可要是你来我的老家看看,可能10年、20年都不会有这样的文化生活。这是一个文化现实,不要自欺欺人。唯一要做的是我们赶紧创作出一些优秀的作品来。 第一财经日报:那么法国这种充满艺术气息的现实会不会也潜移默化影响到你的表达,使你不自觉地将其也融入你的作品? 贾樟柯:不会。当我真的要讲述时,我还是会回到故乡。 第一财经日报:听说你的新片会同一些法国知名演员合作,其中就有茱丽叶·比诺什。能详细说说这个计划吗? 贾樟柯:也不是马上就会着手这个计划。对此其实我谈了太多次了,这个片子讲的是关于上世纪20年代上海的一个故事。 第一财经日报:我就是比较好奇为什么您以上海为题材,却会请比诺什这样一个法国人来演呢? 贾樟柯:其实我所有的主角都是外国人。那时上海是一个国际性的城市。我关注的是为什么他们要来到远东,在一个陌生的土地上是想要得到什么,或者来到这里是想要逃避什么。 第一财经日报:你以往的作品一个重要的特色就是喜欢采用非职业演员,即使是专业的演员,你所要求的也是他们本色演出,几乎完全抛弃了所谓表演技巧。而茱丽叶·比诺什自然是一个用演技和对不同角色的成功塑造征服世界的出色女演员。那么她以前的经验和她的表演技巧会不会有悖于你以往的自然风格? 贾樟柯:我能发掘出她新的东西(微笑)。我觉得她还有潜力没有开发出来。比如她也有狂躁甚至暴烈的一面,她本人其实是这样的,她也很有东欧女人的气质,但在银幕上中从未展现过。 第一财经日报:这些都是你在与她私人的接触中感觉到的? 贾樟柯:我选择一个演员之前一定要了解他本人。我无法通过电影来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能演好我的角色,一定要见到本人,哪怕只聊上半个小时,哪怕他只是在我边上坐个10分钟,我都能判断。 第一财经日报:这样一来,是不是一个演员演技如何,在你的电影里就完全失去意义了?因为你更需要演员表现出最真实的一面。 贾樟柯:表演没什么技巧。关键是对各种生活的理解。有的人只理解一种生活,有的人能感受各种各样的的人生。这就是差别。如果说有技巧,那么就是他愿不愿意去感受另一个人,愿不愿意进入到那个世界里,会不会拒绝那个人,会不会爱上那个人…… 第一财经日报:原来一个好演员最重要的特质是…… 贾樟柯:是“无私”。 第一财经日报:表演时便没有自己了。贾樟柯:嗯,不保留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