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者的秘密:走上不归路,是从欺负身边最亲的人开始的

逃亡者的秘密:走上不归路,是从欺负身边最亲的人开始的
2020年06月01日 19:32 澎湃新闻

原标题:逃亡者的秘密:走上不归路,是从欺负身边最亲的人开始的

大家好,我是陈拙。

我的高中学校是著名的二流子集中营,逼得上面找心理学家来开讲座那种。

心理学家讲了挺多,但我觉得只有这一句有用处。他说,如果真的非要和人起冲突,千万不要招惹这种人——不断找借口的人。

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听进去了。

因为开讲座那一年,我们学校有个学生,连续毒死保安处4条小狗。他说保安们太凶了,所以养一只他毒一只。

一个人越给自己找借口,越不会意识到自己的错。一个人越是这样懦弱,越容易对身边的弱小下手。

女记者汤布莱,曾经就遇到了这种人——他在外边被情敌欺负,就跑回家欺负老妈,喝醉了就去杀人,清醒后马上跑路。

这个男人在外逃窜了19年,不断伤害着自己身边人。许多人以为他只是懦弱,却不曾看到这样人格背后的阴暗面。

而汤布莱接触这个男人越深,越是感觉毛骨悚然。因为他说了一句话:“我成为杀人犯,是从欺负身边最亲的人开始的。”
在我见过的罪犯里,李鸿最不一样的并不是他杀了人,而是他有一个情敌是警察。

自从得知初恋女友变心后,李鸿心里就窝着一股怒火。他和女友不仅打小就青梅竹马,双方父亲还是战友,两家关系一直不错。

而且那时候,厂区是个独立又封闭的熟人圈子,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女朋友被抢,太没没面子了。

李鸿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他发誓一定要讨个说法。

但对方是个警察。

李鸿不敢贸然行事。直到那一天酒后,李鸿终于爆发了。他堵在路上,想挽回男人最后的尊严,将对方狠揍一顿。

可惜,情敌很专业,身形瘦小的李鸿根本不是对手。他不仅没揍到对方,还被情敌以袭警之名关进看守所,被打被羞辱。

李鸿出来后,整个人就变了。

他曾经以为喝酒是为怡情,为写诗助兴,他喜欢李白,知道是酒仙成就了诗仙,如今他则每次都喝到烂醉,回到家就耍酒疯,人家是酒仙,他是“酒疯子”。

一次喝到半夜回家,李鸿竟然抓住母亲不放,要钱出去继续喝,母亲不给劝他好好休息,他连母亲都打,母亲胳膊还落下了终身病根。厂里的长辈看不过去,就劝他说,李鸿,你这样要不得的,她可是你的妈呀。

酒疯子李鸿哪听得进去,直到第二天酒醒了,才知道自己做的蠢事,又对母亲主动认错:“妈,对不起,我错了,你原谅我嘛。“

这样反反复复,家里被李鸿闹到不得安宁,父母没能睡一晚踏实觉,就怕他回家耍酒疯。

还有一次,李鸿酒后回家没有带钥匙,家里又正好没人,李鸿踹不开门,居然找了把斧头对着门就劈。那狠劲吓坏了整栋楼的人,没人敢再劝他。

看着儿子变成这样,父母当然好心痛,也想了很多办法,但都没有用,他们也知道儿子失恋心里痛苦,家人的关怀都是治标不治本,李鸿和警察情敌之间的心结无人能解。

失去女友,想教训情敌还被情敌狠打了关进派出所,李鸿心里的气越积越深,打不过,更借酒浇愁,一边暗暗发誓,此生永不相见,如若再见,定是你死我活。

李鸿的愤怒是有原因的,因为他确实不比这个警察情敌差。

曾经的李鸿,也是父母的骄傲。从小聪明,懂事还很体贴父母。

李鸿的父亲在军事单位工作,稳定又有地位,只是平时很少能回家。李鸿从小由母亲带大,他又机灵又有主意,有次父亲脚受伤做了手术在家休养,正值单位放电影,是一部美国总统访华的纪录片。

李鸿很想去看,可看着行动不便的父亲,李鸿歪着小脑袋想了想,说:“爸爸,你放心,我一个人去,看完了我就回来?”

得到父亲的同意后,李鸿真的一个人跑去看,而且看完了整个纪录片,然后又一个人乖乖回来。当时李鸿才4岁,父亲为此好欣慰,记了一辈子。

李鸿的妈妈也记得,父亲不在家,李鸿作为家里的老大,小小年纪就帮助妈妈照顾弟弟。

有一次,李鸿妈妈去上班,只剩李鸿和弟弟在家。他们不小心把钥匙锁在屋里。李鸿见大窗子上面的小窗子开着,就拿根绳子绑住他弟弟,把他弟弟从楼上放下来,让他弟弟从小窗子爬进去把钥匙拿出来。

上初中后,李鸿进入了青春叛逆期,成绩一落千丈,整天和厂区的小伙伴玩耍在一起,不过当时厂里大多的孩子都如此,父母太忙也没有过多干预,想着反正将来也不愁没工作。

李鸿通过内招进入母亲所在的化肥厂,当了一名车间工人。八十年代中期,化肥紧俏,能在化肥厂当工人就是金饭碗了,要说社会地位、经济基础,明显好过一个派出所民警的。

再说李鸿虽然个子不高,但人聪明,而且还喜欢文学,平时没空爱读读古诗,也得到不少厂区女孩的青睐,但他早已心有所属,只想和初恋早日结婚,像父母一样,过安稳的小日子。

谁会想到,半路杀出的警察情敌,横刀夺爱,更让李鸿成了个杀人犯。

李鸿是在杀人19年之后主动找到我的。

因为劝说并报道了逃亡12年的杀人犯王会,我一个记者竟然成了“名人”。 

那会儿就连进入小区门,我都会被邻居围住问长问短,一个大妈语重心长地说:“以后做这种事的时候,还是别自己一个人去,对方毕竟是犯罪分子,你一个女娃,要学会保护自己。”

正当我正在被街头巷尾热议时,李鸿深夜给我打来电话。

他蹩脚的普通话一开口又把我吓着了:“汤记者,我也杀了一个人,请你帮帮我……”

李鸿也想自首,但一直没有勇气,想到情敌,他连见警察的勇气都没有。

李鸿在电话里问我,“听说案子过了20年,就不再追究了,是不是真的?我差一年就20年,如果是,我就不用自首了。” 他让我现在就问,他先挂了电话,一下再打过来,同时说让我看到这个区号的电话不要接,回拨过去,因为他身上只剩9块钱了。

为了稳住他,我立即找法官朋友核实。我得知,凡是涉及命案的都将终身追诉,不存在20年就过追诉期一说。

很快, 李鸿的电话拨过来了,按照先前的约定,我挂断后再回拨过去。

“汤记者,你没报警吧?我虽然相信你,但现在被抓和投案自首可是两回事,我接你电话是有风险的。”李鸿的语气明显很紧张。

我先保证绝不报警,另外告诉他命案是要终身追诉的,能争取宽大处理的唯一办法就是投案自首。

“看来我也只有自首了。我想回家,你送我回家好吗?如果你能先送我回家,再去自首,我下辈子被你当年做马。”李鸿的语气突然恨低落。

躲过20年就自由的希望彻底破灭了,李鸿甚至有些绝望,说他不是不想自首,就是不想死。

他问我,他现在自首是否还会判死刑。我不能给他肯定回复,但告诉他,现在对死刑很慎重,不会轻易判这种极刑。

比如王会,法官已经肯定了他投案自首的性质,将来会从轻量刑。

“你只是说说当然很轻松,如果进了公安局,那就不是我说了算,我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看他们的心情,想怎么弄我就怎么弄。万一判我个死刑,到时候后悔来不及!”李鸿有些不耐烦,挂断了电话。

我事后猜测,李鸿当时一定是想起了19年前,在派出所被情敌警察收拾的场景。

不过我还是挺怀疑他的“诚意”,因为他后来屡次说自己有技术,不愁赚钱,而且毕竟躲了19年了,他还怕警察(情敌)怕得要死,就不能继续躲下去吗?

当晚夜里11点多,李鸿再次给我打来电话。回忆起当年出逃的时候,他在电话另一端失声痛哭。

他告诉我更多细节。他说自己杀人后,不敢回家和父母告别,只能县城的大桥下,跪在地上,对着家的方向磕过头,哭着说:“妈,儿子对不起你,儿子走了!”

听李鸿的讲述,我能感受他想自首的心情,一直给他分析现在舆论环境对死刑的讨论,让他不要陷入回去就没命的恐惧之中。

求生是人的本能。李鸿听进去了,只要不死,表示愿意自首,只是给我提了个要求:陪他去自首,并给他买件像样的衣服。“我一个人不敢去。”

报社领导很支持我再次出手,还安排了一位摄影,一位后期编辑一同前往。

李鸿知道后有些顾虑,他怕人多了,有人报警。我又耐心和他沟通,人多,见证他自首的证人就多,对他将来量刑是好事。

我彻夜难眠。李鸿虽然口口声声说信任我,但至今我还没有他的固定联系方式,更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他还是随时可能改变想要自首的主意。

第二天正好是五一劳动节。一早, 我们高速接了李鸿一路电话,很着急问我出发了没,他要算算时间,等我们快到了,他会再给我们电话。

可见,我们一点主动权都没有,李鸿仍然保持着警惕,他一旦感觉情况不对,就会立即消失。当然这也说明他的心理非常脆弱。

电话中,我能明显感受到李鸿越来越焦虑。我们刚过收费站,电话再次响起,我赶紧挂断,回拨过去。

李鸿说:“记者同志,你们应该到了吧?我现在的心情好复杂啊。我在新客运站等你们。你的车牌号是多少?”

我报了车牌号,车型以及车的颜色,让他留意这辆车。

在进城前的最后一个加油站,我们都去上了厕所。按照之前商量好的,等下和李鸿见了面,就不要去上厕所了。

我开着车慢慢接近新客运站,发现这里人多车多,环境复杂。他之所以选择这样一个地方碰面,一定是为了便于隐藏和逃跑。

绿灯亮起的时候,我把车速放得很慢,过了红绿灯就进入新客运站了。我一边四处观察,一边问:“你们有没有发现谁最可疑?”

“我看谁都像,但谁又都不像……”摄影同事说。

 “不怕,这次我们人多。”看大家这么紧张,我反而安慰起他们来。

就在大家七嘴八舌之际,忽然,一男子出现在我左侧,他一边紧张敲打着车窗,一边拉开后排车门挤上车来。

他就是李鸿,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酒气,大声命令道:  “快走!”

“有人追你吗?”他这慌张的神情,反倒吓了后排同事一跳。

“没有,只要你们没带警察来,我还是安全的。”李鸿说。

“那你慌些什么?”坐在副驾位的老师转过身,扛着摄像机问。

看到摄像机,李鸿一下紧张起来, 我赶紧再次解释,听说他要投案自首,我们觉得你很勇敢,大家都可以是投案自首的见证人,法官在量刑的时候,这都是证据。

“我一个杀人犯,你们搞得这么隆重,我怪不好意思的。”李鸿说。

我故作轻松问他想好吃什么了没,李鸿倒也不客气,说想吃家乡的重庆火锅。我让他选一家当地最好吃的。

李鸿很开心,点完菜还主动要了一瓶酒。

“我喜欢喝酒!最后喝一次了,进去以后就必须戒酒啦。知道我为什么要投案自首吗?是你送王会回去,他给他妈妈磕头的那张照片。”李鸿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突然哭了起来。

酒精很快让他思路混乱,他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尽管这样,还是说了一个让我无比意外的事。

李鸿一会笑,一会哭,一会唱,一会背诗词。他说李白喝了酒可以写诗,他喝了酒可以背诗。

“窗前名月光,疑似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看,我背得好吧?你们不懂什么叫做思故乡,你们不懂一个有家不能回人多可怜……”李鸿神情夸张地说。

我们没有打断他,让他尽情的发泄。

“告诉你们,我有个女儿,1995年12月1日5点钟,我的女儿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那是我这辈子感觉最幸福的时候……”听李鸿这一说,我愣住了。

王会结过一次婚,但不敢要孩子。李鸿没结婚,却生了个女儿。

李鸿说他杀人后,没有像王会一样全国到处逃窜,他第一直觉,云南是个安全的地方,就直奔云南来了。

李鸿自认为自己眼睛大大的,长得样貌堂堂,不像王会一双小眼睛,贼眉鼠眼像个坏人。他说他那样的人,只要听话一点,手脚勤快点,就没人会怀疑。

李鸿逃到云南后,藏在一个正在修建的电站工地做小工,他认识了工地上一个煮饭的姑娘,对方大眼睛、漂亮、乖巧 ,李鸿有点孤僻忧郁的气质吸引了这个单纯的女孩。

两人很快在一起同居了,对方怀孕后,不能再继续打工。李鸿不敢带她回家,女孩也没计较,反而带着李鸿回了自己的老家。

李鸿用一张巧嘴哄着女孩的父母,任劳任怨什么活都抢着干,赢得了未婚妻家人的喜欢。他也渐渐忘记失恋及逃亡的痛苦,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比起在外面提心吊胆的日子,这个小山村已经是天堂了。

1995年12月1日,李鸿亲眼看着女儿出生,初为人父的杀人犯李鸿感动得泪流满面。

打警察情敌后他不后悔,喝酒后杀人后他甚至也没太后悔,但现在他后悔了。

他做父亲了。见到女儿,他想如果不是杀了人,自己一定会是个好父亲,好丈夫。

可惜好景不长,李鸿女儿两岁多时候,有一天,李妻子突然做了一桌子好菜,还有他爱喝的酒,将他请上了座。

李鸿还以为家里遇到了什么喜事,酒足饭饱之后,大舅哥开始质问哪天和他妹妹去领结婚证?李鸿原想以没有身份证为借口敷衍过去。

没想到大舅哥突然暴怒。他借着酒劲开始狠揍李鸿,警告说如果不领证就让他滚。李鸿有苦难言,不敢还手,默默擦掉嘴角的鲜血,回到屋里后,却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

妻子很心疼他,但也很困惑,问他是不是在老家结过婚,“如果是真的,你去跟我哥哥讲清楚,只要你能处理好跟那女人的事,我们就好好在一起过日子。”

李鸿听后,无奈说:“傻瓜,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老婆,我从来就没有结过婚。”

老婆就更不解了,继续追问。

“憨婆娘,你为什么就是要刨根问底?好嘛,我现在就告诉你,我杀过人,杀过人!” 李鸿借着酒劲,终于对老婆说出了藏在他心中多年的秘密。

 “我只要一暴露就会被抓,被抓了就会被枪毙!我死了,你就没有男人了,我们的女儿就没有爸爸了!”

老婆惊呆了,李鸿也被吓醒了,他猛地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抓着老婆的双肩,警告她别冲动,别去报警。

这一晚,两人都无法入睡。李鸿想尽一切办法讨好老婆,好不容易才把她哄睡。等老婆睡着,他留下一张纸条,趁着天还没亮,就离开了家。

“遗憾我没有和她们娘俩一起照个相。”

这一走就是12年,李鸿再也没有回去过。

李鸿心里有初恋,并不承认这个没领证的老婆,但很开心和我们说起他的女儿,“我现在自首,哪怕等到60岁出来,也要去找女儿,恐怕那时候我已经当外公了。”

说到将来会当外公,他竟然忍不住大笑起来,  “我现在就想能见到我妈,给她磕几个头,求她原谅。然后能听见女儿喊我一声爸爸,将来女儿的娃娃喊我一声外公。”

想到未来,李鸿的心情似乎愉快了起来,他停住酒杯说:“走,我身上只有一块一毛钱了,你先帮我买身衣服。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我看着他,笑笑:“要得,我记下了,可是你自己说的哈!”

他也笑:“你别小看我,只要我能正常地活在社会上,我有技术,赚钱不是问题。”

李鸿带我们来到一家卖休闲装的店里,选中了一身休闲装,试穿后很满意,又要了一顶帽子戴上。

“我是个杀人犯你们相信吗?明天我就要离开了,就要和你们再见了。”李鸿突然对店里的一个女服务员说,并伸手想和对方握手。

女服务员看着这个奇怪的客人,很惊慌,拒绝和李鸿握手。

李鸿突然变得狂躁,他一把拽掉帽子上的标牌,戴上后,大步出了门。我付了钱,追出门。

下一个“项目”, 李鸿想拍照留念,那是当地最大的广场,他刚来的时候,就在那里的工地上帮工。

政府广场的建筑工地,是李鸿逃亡藏匿时间最久的地方。他挣多少用多少,没有朋友,也不敢交朋友。心理压抑严重的时候,就烂醉一场,当然喝酒也只是自己一个人喝,一个人对着影子说话。

“我喜欢背诗,我喜欢举杯邀明月,对饮成两人。酒呀,真是好东西,成也是它,败也是它。想当年,我如果不是喝多了,也不会把他给杀死了。”李鸿说。

我开着车来政府广场时,我看到不远处就是公安局,在标志性的金牛雕塑前,他提出要和我合个影。

合影之后,李鸿抬头对我说:“汤记者,你说,如果我现在变卦了,不想去自首了,你会怎么办?”

我说:“如果你食言,那是你的选择,我也许阻止不了你,但这样你的性质也就不一样了。后面的事,就不是我所能掌控的了。你考虑好,随便你。”

李鸿看着我,说:“你们以为我傻吗?我一旦逃跑,旁边立刻会出现几百个便衣!不过还是谢谢你们,陪了我那么久,陪我吃饭,陪我买衣服,给了我最后的尊严。”

这里当然没有上百个便衣,我只能感觉到李鸿多年惊恐的一瞥。

他想自首,能见到母亲,更有可能见到女儿,但是自首,他就将面对那可怕的结果,首先失去自由很多很多年,其次,很可能再次遭遇那个警察情敌。

可以说,19年逃亡之旅,李鸿无不生活在警察,特别是那个情敌警察的“阴影”之下。

“走吧,我今天跟你走了,也算是条汉子。放心,我不会输给王会的。”说完,李鸿主动走上了车。

然而当我们带着李鸿走进了广场附近的州公安局时,值班民警却说:“今天五一,等收假再来。”

不得已找到值班领导,对方也有些敷衍,说应该是在哪里杀人就到哪里去自首。

这让我们很意外,李鸿更加后悔不已,如果早知道没有便衣,李鸿也许真的会反悔。

李鸿随后被移交给当地县公安局刑侦大队,民警开了车过来带李鸿回去讯问。李鸿这时才被戴上了手铐,他坐在警车的后排座,左边右边各坐进一名民警。

“汤记者,能不能麻烦你跟他们说说不要打我。”路上,安静的车厢内,李鸿突然对我说。我知道,他心中的警察情敌的阴影依然存在。

车上的民警像是没有听见一样,默不作声。我只尴尬地答了一句“现在是文明执法”。

“可是,你看新闻没有,前几天他们警察才开枪打死人。”李鸿无法掩饰内心的恐惧。

“那只是意外。”一个民警冷冷接了话。

李鸿不敢再说话,乖乖坐在两个民警中间,车上气氛沉闷又紧张。

停车后,民警将李鸿带往二楼讯问室,我准备跟上去,被一个民警拦下。

 “走,进去做个笔录。”民警架着李鸿的胳膊,像拎小鸡一样带走。

李鸿挣扎着停下了脚步,回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愤怒和抱怨,他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汤记者,如果我被判死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看着空荡荡的走廊,僵在原地。

五天后,李鸿终于见到了家乡来接他的民警,他开心地对我说,“关押的时候我太怕被他们打我了。是你们参与的缘故,他们对我特别关照。”

“汤记者,我回去以后,你帮我去找找我的女儿。我没有能力照顾她,但她的爷爷奶奶会照顾她的,她毕竟流着我家的血。”李鸿说。

我根据他提供的时间算了算,女孩已经14岁了,她的母亲有没有重新嫁人?如果女孩不知道父亲是个杀人逃犯,现在告诉她真相,是不是太残忍了?

我的顾虑,李鸿却不以为然,“你们不用怕,在山区里长大的,她懂什么?我是他爹这个事实永远都改变不了,她怎么都得认我这个爹!”

19年前的那一晚,李鸿和好朋友约好吃宵夜,当时他才下夜班,身上的工作服都没有换,来到宵夜摊刚坐下,没喝几杯酒,就和先到的朋友起冲突。

对方是个退伍军人,有点看不起他们这些工厂子弟,指使他去买烟,李鸿和好友当然不干,三人从争吵变成了互殴。

混乱中,动了刀,闹出来人命。

押解的警官听后,忍不住补充说,“你们也真够坏的,杀了人家一刀就算了嘛,为什么还把人家丢进江里?他真正的死因不是刀杀,是溺亡。”

李鸿一下子呆住了,19年了,他知道的都是当场对方就死了。

李鸿继续从警官口中知道更多的真相:当时和他分头逃跑的好友,才到广州就被抓了,对方交代了整个事情,只被判了7年。人家早已服刑完,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生活。

我当时就坐在李鸿的对面,看得出他内心的崩溃。我猜他早知道不会判死刑,根本不会逃跑。

李鸿沉默了好久,才自言自语说:“他肯定是把罪过都推到我身上了。不然人命关天的事,怎么可能只判7年。这下完蛋了,罪都是我一个人承担,政府肯定不会轻判我了。我想知道王会判了没有?你能帮我问问吗?”

我告诉李鸿,在公诉前,王会拒绝律师为他做任何辩护。王会说自己是个罪人,相信政府,政府对他作出任何判决都不会有异议的。

李鸿听说后觉得不可思议,他摇摇头,“人与人之间的想法不同,我不支持王会这样的不理智”。李鸿说,他会认罪,但他的权益他也会争取。他说他不会像王会一样去擦皮鞋,他有技术。如果能早日出狱,凭技术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火车快要到老家县城的时候,李鸿说,我、王会还有他,我们三个人有缘分。等到他和王会都重获新生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一定要聚一聚。“到时候就由我来做东。” 

列车广播通知到站时,李鸿忽然失声笑了起来,脸上的笑容特别僵硬。

看到他状态失常,警官一愣,问:“你干嘛?有必要这么激动咩?”

“没事,我就是忽然间感到激动,毕竟19年都没有回来过。”李鸿说。

下车后我才发现重庆的众多媒体记者早早就等候在站台。当双手戴着手铐脚镣的李鸿刚出现在车门口,各式“长枪短炮”立刻对准了他,更隆重了。

李鸿始料未及。他表情异常痛苦,说:“犯了罪就理应受法律制裁,我认罪服法……”

一辆警车停在站台,我们没出站就直接上了车。从重庆到合川走高速公路还需要45分钟车程。在警车上,坐在李鸿身边的民警问他是否记得回家的路。

李鸿用流利的重庆话说当年的老路,哪里有个弯,哪里有个坑他闭着眼睛都晓得。但现在是高速公路,他不知道该怎么走了。

“离开家19年,应该是衣锦还乡才对。可我,哎,如果我现在是个自由人就好了。” 我感觉李鸿还是在作诗。

警车驶入公安局大门,李鸿下车后,一位正在接待媒体的公安局领导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李鸿,你还认识我吗?”

李鸿由于戴着手铐和脚镣,腰一直是弯着的,他抬起头看着这位领导,尴尬而机械地笑了笑,表情特别复杂,说:“当然记得!”

满面春风的领导没有在意李鸿的尴尬,笑着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是我们这里投案自首第一人啊,要积极配合我们的工作,争取宽大处理。”

说完就忙着去招呼媒体记者了,只剩李鸿呆着原地,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见领导离开,才迎了上来,19年未见,李鸿差点没能认出,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那就是自己日思夜想的父母!

“妈……”李鸿一声大喊了出来,眼泪鼻涕也一起涌了出来。

李鸿的母亲没有眼泪,也没有正面回应儿子的这句忏悔,她冷静说:“你看看,我们都七、八十岁的人了,你还要我们为你操多少心。”

“酒疯子”的儿子还是让她心有余悸吧。

李鸿在讯问室提出要再见我一面,只见空旷的房间中央有一套专门为犯罪嫌疑人准备的桌椅,李鸿坐在那里,手脚都是被固定住了。

我一进去,李鸿就说:“汤记者,今天是我这辈子最狼狈的时候。不过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他还是想让我去帮助他找女儿。

第二天,李鸿母亲找到我,也想去看看这个从未谋面的孙女,另外她偷偷告诉我,昨天那位拍拍李鸿肩膀的公安局领导,正是19年之前与他“交手”的警察情敌。

一切都似乎命中注定,该了结的总要了结。

李鸿19年间都不敢自首,很大程度就是怕警察,怕再见到这个警察情敌。他甚至可以就这样浑浑噩噩下去。如今,无论如何他都过了这一关,那肯定就是为了心中那个越来越强的理由——出来再见女儿。

汤布莱回到云南后,托报社驻站记者帮忙打听李鸿女儿的下落,得知李鸿的老婆早已改嫁,女儿与外公外婆生活生活在一起。

当时女孩还在上学,为了不打扰女孩的正常生活,汤布莱放弃了这个独家采访。

不久后,李鸿的母亲联系了汤布莱,法院认定了李鸿的自首情节,最终被判处有期徒刑15年。

在汤布莱的建议下,李鸿的父母决定暂时不去和孙女相认。汤布莱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她也是单亲妈妈,她觉得对孩子最好的爱,是安全。

服刑期间,李鸿一有机会就会给汤布莱打电话,由于表现良好已经获得减刑机会,他在狱中省吃俭用攒了些钱,说等出狱之后他会把这些钱都给女儿。

大多人并不理解汤布莱和罪犯冒险约会的意义,她和我说,作为记者,新闻发生时,就应当在现场。

(文中部分人物系化名)

编辑:罗伯特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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