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坚:在巴黎,寻找全世界的故乡

于坚:在巴黎,寻找全世界的故乡
2020年04月10日 09:37 澎湃新闻

原标题:于坚:在巴黎,寻找全世界的故乡

于坚 文学报

新近由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散文集《巴黎记》,是诗人于坚关于巴黎的絮语、思维片段、想法、记录、见闻、观感、手记、便条,或者胡思乱想的意识流、张冠李戴,以及实地街拍。

这里是一个另类的巴黎,诗人憧憬的巴黎,虚构的巴黎、亲历的巴黎、已经辞世的巴黎,或者他愿意居于其中的巴黎。

在这部书中,时间是跳跃的,不受拘束的。就像自由和浪漫,就像巴黎。前一页可以是1947年6月17日,后一页可以倏忽来到2017年7月5日。明明昨天还是2014年10月4日,时光又瞬间穿梭回1995年9月18日。

除了文字,诗人用自己的相机镜头记录下一个个凝固的瞬间:在埃菲尔铁塔上张望的男子,塞纳河上的米拉波桥,莎士比亚书店门口的一个下午,博物馆内的一个小花园……

“当所有的故乡都被摧毁之后,巴黎成了世界故乡。那些昔日的什物、气味、幽灵全都集合到巴黎。”

“全世界都在追求焕然一新,唯有巴黎岿然不动。”

也许真有这个巴黎,也许没有。

《巴黎记)于坚/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版

寻找全世界的故乡

于坚

2004年5月1日

无边无际的门,而且大多数总是关着。随手关门真是一个好习惯。每个门都不一样,就像人们的脸,除了它们都是长方形的。有些门已经要烂了,还在用。无数的前面、后门、偏门、旁门(左道),巴黎并没有君子行不由径这种传统。门的朝向五花八门,并不怎么在乎朝向。在东方,门是隐喻性的,后门名声不好,那不是正大光明之门,私下里使用频繁。

各种各样的门通着不同的地点,可以从十七世纪的门进去,从十九世纪的门出来,从十八世纪的门进入一栋公寓,从二十世纪的门进入某个房间。

多年前,我在让蒂依小住,那一带有各种时代的门,我住在金佳家里,他租的房子是十九世纪的,我从未见过他的邻居,仿佛他们一搬进来就倒地死去。我怀疑那些幽暗走道里的铁一样纹丝不动的门,如果打开的话,里面躺着的会是僵尸。铁一样坚固的私有制保证这些房间永远不能被他人打开。

那时候还是用座机,电话一响,仿佛是这楼房里活着的一只野兽在叫唤。我们有时候在让蒂依散步,金佳想着他的长诗,后来他写出来了,就叫《让蒂依》。

巴黎之光,早晨八点钟。

巴黎的建筑仿佛是为光设计的。光来到巴黎,成为音乐,大提琴,小提琴、钢琴。

我对着一个门面拍照,它有点哀怨,像一位昆明祖父的脸。突然门缝里闪出来一个矮个子白头发的壮汉,大吼着,这是我的门,你不能拍!巴黎有些原住民对游客深恶痛绝,这些手持照相机、探头探脑的家伙将一切都视为博物馆的展品,包括人。

无可奈何,谁叫你是巴黎呢!他来晚了一步,我已经拍完了。我们继续走,我的相机就像一只患着湿疹的脚,总是在发痒,必须时常脱掉鞋子去搔抓。

我们穿过克林姆林比赛特尔大学医院,“克林姆林”这个名字来自本地一个参加过拿破仑侵俄战争的老兵的酒馆。

这个庞大如迷宫的医院早先是一座驻扎军队的城堡,里面有军营、监狱、疯人院和医院。一些房间住着军人,一些房间关着要犯,一些房间住着病人,一些房间关着疯子,大家共守一个城堡。

一个下午,莎士比亚书店门口。

左岸的一家古董店。

1633 年路易十三下令改为医院,里面的患者包括疯子、传染病患者、病入膏肓的流浪汉、穷困潦倒的老兵、死不悔改的杀人犯、骗子……我少年时代,昆明还没有疯人院,疯子都住在自己家里,他们睡完觉就甩着手在街巷里大摇大摆地走,唱着歌,还有人给他们食物。有个女疯子住在武成路一家冷饮店的楼上,每天打开窗子,站在那里梳头,总是在梳头。

在汉语中,患者的含义与在西方语言里完全不同,它与自然差不多。在中医看来,仁者人也,没有什么不正常的人,只有阴阳不调。中医不是治疗,是调整。病入膏肓就是不治,可以治的都不是病,是自然,只是调理阴阳,重新齐物。中药都是大地产物,道法自然。治疗与修辞一样,修辞立其诚,大块假我以文章。二战后,克林姆林比赛特尔成为普通医院。

医院制定了一套制度来确定病人的实际人数,验明其身份和所属部队。然后,医院开始管理他们的进出情况;他们被强制待在病室中;每个床位都标明住院者的姓名;每个病人都被记录在册,医生巡视时必须参考记录。最后,医院开始对传染病人实行隔离和分床措施。……它构成了一个将各种单一物平行分列的真实表格。

——(福柯《规训与惩罚》)

塞纳河岸的书肆。这些书被流水般的读者翻来翻去,就像一些上岸的波浪。

书摊还关着。望着河流,等着一本书。

克林姆林比赛特尔医院的建筑物是表格式的,如果不知就里,它就是一个几何迷宫。我们提心吊胆,探雷般地小心走着,担心着被当作疯子抓起来,还有比定罪一个疯子更简单的吗?

金佳有点迷糊,我们在里面绕了很久。无数的门,虽然已经换过,但是依然像监狱那样排列着,编着号。星期六,里面空空荡荡,只看见玻璃后面的一些桌子和床,我们从十七世纪的门进去,从二十世纪的门出来,走了很久才穿过它。

一伙人围在一堵雕刻着工人形象的墙前面开会,举着红旗,镰刀斧头,拉着横幅,唱《国际歌》,像是巴黎公社的幽灵一晃。转过另一条街,涌过来几个人,停在一家鞋店门口,披着橘黄色长袍,白布缠头,敲着鼓,弹着琴,唱着什么,嚷着,蹦跳着,手舞足蹈。与刚才那伙工人阶级似乎是两个星球的人,语言不同,但身体的动作相似。

在公园里睡觉。我举着相机,另一条椅子上的那人说:NO !是啊,在他看来,这是在他家里。

日常生活的史诗。

2015年6月13日

卢浮宫后面有个小教堂,里面的壁画极美。教堂的厕所在修,可以去隔壁警察局方便。于是从教堂进入了警察局,第一次走这条道。警察局不是戒备森严的地方,松弛、漫不经心,闲人也可以溜进去,犯个小罪,比如顺手牵羊。高阔的走廊,无数的办公室,一模一样的门,有些办公室的门开着,看得见职员在看一堆纸,胖的黑人在走廊里走过,外人要找到洗手间真是大海捞针。

许多卫生间都贴着封条,进来方便的人多,把它们用坏了。问了两个警察,一个指这头,一个指那头,他们熟悉的卫生间不是同一个。我害怕警察,虽然我从未犯罪,这是一种后天形成的生理反应,仪表堂堂的巴黎警察比警察更像警察,他们雄赳赳气昂昂,在过道上目不斜视,庄重而快速地走着,像都怀有紧急任务的样子。

急匆匆走了很久,没有找到想象中的卫生间,只好慢下来散步,已经忘记了这是警察局。这栋建筑物像是宫殿,圆柱,浮雕。直到一位警察有点怜惜地带我走去一个洗手间,我们一语不发,心事重重,仿佛我是一个刚刚被抓获的毛贼。我担心他不明白我那通手势是要去洗手间而不是审讯室,做出某种全世界通行的小便急者都会涌现的表情,他明白了。

巴黎北站的候车大厅里有一架钢琴。

旅行者或流浪汉。

洗手间的门很重,与会议室的门一样庄重厚实,门把上有一点水。已经用了很多年头了,小便池比杜尚用来做作品的那个还老派。糊着绿锈的龙头在漏水,镜子里出现一个模糊不清、心满意足的家伙。那位警察离开又回来,他忘记了自己也想小便,那种表情。

一个异乡人在巴黎就像回到自己的家里,这是因为在这个城市里,他可以像住在他自己的四面墙里一样自由自在。而且只有当一个人住在公寓里,并把它收拾得很舒服,确实是住在里面而不是仅仅睡觉、吃饭和工作时,这样才算生活在城市中;他或者漫无目的地穿过城市,或者安安心心地坐在沿街无数的咖啡馆里,看着城市生活和面前行走的人群缓缓流逝。

今天,巴黎是所有大城市中唯一可以让人惬意地走完全城的地方,在城市的生气上,它比其他任何城市都更依赖于大街上走过的人们,所以,说现代机动交通工具威胁了它的这一存在,倒不仅仅是为了技术上的原因。

美国郊区的荒地,以及很多城镇的居民区恰恰是巴黎的反面,在那儿,所有街市生活所需的道路、可以散步的人行道,现在都缩小成小路,走好几里都见不到个人影。其他城市似乎只是勉强允许游荡、懒散、闲逛的社会废物存在,而在巴黎,实际上它的街道邀请人人都这样做。

所以,从第二帝国起,巴黎就成了所有那些不为生计奔忙,不谋求职业,不想达到什么目的的人的天堂——波西米亚人的天堂,这些人不仅包括艺术家和作家,还包括所有那些流离失所、没有地位、无法被政治和社会整合的人。

——汉娜·阿伦特《瓦尔特·本雅明》

一个春天,树木舒展。巴黎在世界的北半球,这里不生长孔雀。

塞纳河的夏天,阳光,乌云。站在河岸的阴影中,她接到来自天空的电话。

巴黎人对红灯很不耐烦,两头看看没有车,挺身而去。老太太在后面骂骂咧咧。

新媒体编辑:金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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