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椅上的“王者”

    刘荒田

    春天的一个早晨，豪雨初晴，满目清爽。远处的太平洋，晶蓝的排浪款摆，有如夏威夷人的草裙舞。在往大海方向倾斜的大街上，一辆电动轮椅正开过来，它不像别的轮椅那样附带诸多设备，如前方的把手、座下的储物箱之类；和带扶手、靠背的可旋转皮椅的区别，只是多了蓄电池、引擎和制动器。轮椅上坐着一个老男人，坐六望七的模样，戴着绒线帽，穿着棉袄棉裤，我站在大街对面，只看他一眼就乐开了——太有意思了！口叼烟斗，跷起二郎腿，哪儿见过残障者坐轮椅坐得这般“霸气”！不由得想起中国人形容得意者的老话——如“南面王”。

    此公哪里见过？我在旧金山这个滨海名城生活了三十多年，脸熟的，“异胞”暂且不论，同胞应该有上千人，他肯定是其中一个。经过内心一阵紧张地“排查”，我断定他是绰号为“皇帝”的四邑老乡。他姓黄，广东话里“黄”“皇”“王”同音，好事者取其谐音，加一“帝”字，只因他历来行事张扬，盛气凌人的缘故。

    生于上世纪50年代初，70年代初离开家乡奔赴香港，数年后又来到美国，他是出身于底层的有志者，发誓要做一番事业，再衣锦荣归。他进中餐馆打工，从洗碗工做起，数年后升任抓码师傅。有一次餐馆增聘厨师，他本想再往上挪一级，不料这个职位被外来的应聘者抢去，令他愤愤不平。急欲发泄怒气之时，又隔着摆满各种菜品和调味料的料理台听到灶前炒菜的新师傅向旁边一位同事介绍自己，说自己是从香港来的，他扔下手中的菜刀，冲过去，指着新师傅质问道：“你再说一遍试试？香港话连五分成色也没有，还好意思吹！”新师傅尴尬至极，嗫嚅道：“我有香港身份证……”

    他在这家生意出奇红火的中餐馆里到底没熬到厨师的位置，不久后便出走，和人合伙开小餐馆。一年后和伙伴闹脾气，退出股本，鞋底抹油——开溜。此后三十年，他要么自己当老板，要么给别人打工，当厨师为主，偶然还当过头厨、二厨；待在一处长则五六年，短则一两年，事业说不上平顺，但也不至于一败涂地。他还摔过两次大跤，第一次是中年当老板，干得正风生水起，却爱上了赌博，趁餐馆关门装修时赌了三天三夜，把身家赔光。他靠咬破指头写血书保证戒赌，才让妻子收回成命，没有离婚，家庭幸免破碎。第二次不是他的错，餐馆在夜晚打烊时遭遇匪徒抢劫，新闻频频见于报端，客人被吓跑大半。至于“优胜记略”，乡亲们乐道的是这一桩：他去国二十五年后第一次还乡，在家乡小镇的酒楼请乡亲们吃饭。酒楼外面，从四楼悬下由广告公司制作的红绸直幅，上书“旧金山某餐饮公司董事长黄某某宴客”，酒楼门前还摆上用彩色气球做的拱门。

    我站在街头，把他生平的重要片段在脑袋里都过了一遍，此时，轮椅已经沿着斜坡施施然到达海滨。我和他只有数面之缘，没资格请他赏光进咖啡店聊聊天，只能远远地行注目礼。

    他早就退休了吧，我想。至于为什么会坐轮椅，不知其详，看他笑得豪迈，拿烟斗的手轻快，可见并非是中风后遗症，或许是腰椎或者腿部出了问题。更难得的，岂止一脸阳光，还有风流倜傥的二郎腿，这个坐姿难道不是对数十年灶台旁站姿的反拨？袅袅烟篆盘旋其上的绒线帽，难道不是对厨师专用白帽的挑战？据此我认定，在心理上，他是当仁不让的“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