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路子的逆袭

这是秦朔朋友圈的第2274篇原创首发文章

野路子在很多时候是无法逆袭的。励精图治的“凤姐”们多半不可能成为下一个邓文迪女士，两次落榜才进大学的素人也无法复制马云先生的人生，而99.9%的育儿嫂都没法喊来命运重新装订一位乡村女性的人生，成就一匹文学史的黑马范雨素。人们喜欢关注闯出来的“幸存者”，却忽视了大部分籍籍无名的分母，有一种科学的解释，叫做“幸存者偏差”。

但人们屡屡提及它，是因为野路子逆袭的故事在现实世界里从未偃旗息鼓过，它从一个个铁板钉钉的故事成为一种现象，甚至也有那么一阵子困扰过我，何为人间正道？这倒是一件值得讨论的事。

辩论综艺《奇葩说》有一期是清华、哈佛和耶鲁组成的 “精英学院派”战队对抗草根出身的 “野路子”队伍，最终却被对方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去了民心。高晓松总结说，这是典型的名校生陷阱啊，逻辑严密却不接地气，情商欠佳亦不讨人喜欢。

《如懿传》里的皇后如懿，出身高贵，品格贤淑，对乾隆付出真心，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被出身草根擅长谄媚且步步为营的令妃所压制，最终断发断情。

而自古以来的文学和艺术，总归是高雅的失传，通俗的易传。放到现在，创作“三言”的冯梦龙、“两拍”的凌濛初的收入多半会比书写《红楼梦》的曹雪芹高。能让一个社交app闪崩的，常常是流量小花的婚事，而绝非一位忧国忧民科学家的毕生心血。

人性总有弱点，人间也接不住大雅，“好学生”们占尽八尺荣耀，却难求一丈风光。过度的丰富和博学，也可能让他们多谋寡断，深陷泥潭，海纳百川是一种负担。而思维模式，思想负担和道德标准都处处掣肘他们破釜沉舟，或者换位思考。而从另一角度来说，从小就尝过幸福登过顶的人，就不太愿意吃一道正在变坏的菜。有时候并不是他们不能登顶了，而是主动放弃登顶。野心勃勃的草根喜欢攀附权贵，但早已攀登过顶峰的人，只想掉头返璞归真。

而野路子代表团呢，往往不拘小节，无知者无畏，有极端的热忱，有极度的欲望，刀尖上打滚的事，不是人人都能上的。有时候用尽世故，有时候绝不碰人情，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加减乘除，能用大脑来解决的事，就不要动用心灵来添乱。人间正道里崇尚的自律、克制、秩序、平衡，对他们来讲统统是累赘。“牛人”是靠激情驱动的，靠把分散的能力和注意力都凝聚在一个焦点上来爆发，他们与讲究全面发展的“好学生”，有着天然的矛盾。

写《破除成功学的迷信》的埃里克·巴克尔打过一个比方，有些人像蒲公英，在哪都能生存。可有些人就好像是兰花，环境不行，他们的生存能力远远不如蒲公英。但环境刚刚好匹配，他们就能取得极端的成功，一下子逆袭成功。农村出身的励志女主赵丽颖小姐有句名言放在这里特别贴切，她说，千万不要让我抓住机会，一旦我抓住了，我会拼了命地抓住。

 “野路子”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草根、弱者、不起眼的人，精英的反面。对于弱者你天生会给他们留有一些同情分和豁免权——阶级还能流动，人生还有意外的惊喜，总是比一个等级森严，人人都朝一条既定无趣的路上挤的社会要来得生动。而且它们源源不断地为人世间的励志故事贡献原型，是迷惘普通人的解药。

两千年初，讯息还没那么发达的年代，马云的采访在杭州大街小巷的电视台里滚动播放，好像吹来了一股异类崛起的清澈的风。而新东方的创始人俞敏洪来杭州给学生们演讲，万人空巷。至今我还记得他那句话，“坦白讲，我俞敏洪能够成功，那么中国大部分青年都能成功。”当时的他们就像是现代版的基督山伯爵，告诉你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五个字里面：等待和希望。

这就是那个时代年轻人的“宗教”吧。真正的宗教也是这么来的吧——糟心的事情多了，无望的事情找不到答案，就开始诉诸神祗和意义。“任何人都有希望成功”，这至少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让无数普通人漫长而无作为的人生还能够忍受。

而另一重更深刻的意义，或许来自精英阶层价值观的颠覆。越优越的人越容易固执，这是常理，但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和他们不一样的人会跑到他们的前面， 给予重重一击，像美国大选后精英派们的错乱和失控一样。世界不是扎根在土里，是沧海就不会是桑田，而是在轮子上，也有一天会朝自己不相信的地方撞击。而人也总是在那些失落和失败的刹那，突然认清了偏见，认清了自己。

认清自己的局限和渺小，是成长关键的一环。

这是这个故事的负面。野路子猖狂，它并不适合每个人，但它会把所有人都拉下水。

这对于站在野路子对面的群体来讲，是致命的诱惑。大部分人考虑的，是如何和这个时代合拍，去用尽时代的红利，照搬他人的捷径，而不是检阅自己的棱角，听命于自己的内心。刚工作时就有同学抱怨说，很多北大清华的学生往往混得不如二三流学校出来的学生，因为太清高，不低头，当然最后很多妥协了，逼迫自己带上了面具。而互联网创业潮刚热起来的时候，也有许多中规中矩的人耐不住诱惑一头扑了进去，适应的过程实在是痛苦，最后也不了了之。自媒体时代，靠标题党或者说些喜闻乐见的话题来吸引流量的太多了，风靡一时，热闹非凡，而那些真正留下营养的作品或许来自那些坚持自己却关注寥寥的小众作者。可这样的故事实在是稀疏平常，是世间大部分人痛苦的来源。

古代人同样不能幸免。读过一个男版“东施效颦”的故事，大家都知道西晋时期有一个骨灰级的帅哥潘安，《世说新语》里说，他出门挟着牛皮弹弓，妇女们见到他都手挽着手围在他的身边，不让他走。放到现在的娱乐至死时代，也绝对算得上壮观。与潘安同时代的左思，奇丑无比，却实在羡慕潘安拥簇如此多的女粉丝，就效仿潘安也挟着牛皮弹弓，故作潇洒地走在洛阳道上。结果一群妇女围着他朝他吐口水，他落荒而逃。丑归丑，左思并不是一个等闲之辈，“洛阳纸贵”说的就是左思花了十年时间苦心孤诣写成传世巨作的《三都赋》，一时间人们争相传抄，洛阳的纸张都因此断货涨价的故事。

你瞧，多么有趣，想借由别人的路子，他人的捷径来成功的，最后发现都无法复制。但坚定地去走自己的路，才能真正做好一些事。年轻时都是不得要领的，不了解人性和世界的本质，不知道走一条不擅长却人人都说好的路，不光自己走不下去，而且压根不必去走。人有时也需要有足够的力量自己去筛选生活，筛选人生的道路，心平意定，胜过一切盖棺定论。

时间让我慢慢厘清了那些困扰。何为人间正道呢？恐怕也包含在五个字里面：走自己的路。

「 图片 | 视觉中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