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乡创业者的风险承受能力,真的能与故乡根深蒂固的观念抗衡吗?
毒舌如郭德纲,曾经借调侃于谦来炮轰爱占小便宜的人:
“能不花钱就不花钱,钱都在肋条上拴着呢,动一动肝都疼,挑一挑大粪从他门口过都得舀一勺尝尝咸淡。”
这话并不为过。贪便宜是人之常情,但逾越了法理的行径,就是比尝粪水还恶臭。
最近,湖南邵阳的创业者刘正轩和刘勇虎的虾塘又被搬空了。之所以说又,是因为在他们大学毕业、回乡创业这两年多以来,虾塘已经遭到了数次哄抢。

而这有记录的十几次,还不包括20人以内的哄抢事件。最严重时,三四百人一起下塘抢虾,劝阻的工作人员甚至被扇耳光。
经历了四五次报警,却因人数过多而无法得到妥善处理。面对近60万元的损失,以及尚未还清的50万元创业贷款,二刘甚至没有哭的功夫,已经开始想办法继续贷款以发工资。
多少哄抢,披着“捡漏”的羊皮
“去年 9 月开始卖虾,就有村民称要去捡点小鱼,人多后不再捡小鱼,开始直接捡虾。”
“每一口塘干了之后,会被捡鱼的村民捡两遍以上,接着捡田螺的村民再捡一遍,再是电黄鳝、泥鳅的村民电两三遍。我们有17口塘,两年干两次,算下来他们捡了有上百次。”(《财经天下》周刊采访)

从虾塘的数量可以看出,这并不是两个年轻人小打小闹的尝试,而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占地120亩的、有技术有专利的企业。即便如此,依然没能免于被村民薅出血的命运。
原本宅心仁厚的当事人,面对最初前来捡漏的人,或许想着:这本也是卖不出去的小钱,计较了反而伤了乡亲们的心。
只可惜,乡亲们却并没有把这当做一种善意的人情,反而更肆无忌惮,将他们的产业当做自家虾塘来捕捞。
2017年开始断断续续发生的哄抢事件,直到最近才被舆论广泛关注,完全是因为事态已经发展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10月21日,强制下塘抢虾的两位村民与劝阻者扭打在一起。发现警方赶到后,竟声称受重伤,躺在虾塘边不起来。被救护车抬走后,其十数位家属痛骂工作人员三四个小时,甚至袭警、闹警局。
当事人不是没想过办法。建过栅栏,被村民无情踏平,有人甚至直接从大门进去;出手阻拦,不是被痛骂,就是被扇耳光。
结果就是,村民喜滋滋地抱着“丰收的果实”回家,年轻的创业者眼睁睁看着几千斤虾被活活冻死。
当地政府也想了办法。虽然认为“老百姓不完全是哄抢”,但对于动辄几百人的阵势也看不过眼,一边出动公安行拘了3人,一边派村镇干部给村民做思想工作。
但就目前看来,效果依然非常有限。

身为公司行政董事兼总经理的刘正轩,本就是湖南邵阳洞口县出身。选择回乡创业,一是因为当时有现成的场地,二则,或许也是出于对故乡的情怀。
2017年,有研究小组对辽宁省101个县区的返乡创业大学生进行调研,发现仅有29%的人是因为城市就业创业压力大, 22.9%的人是为了照顾家人而返乡,看重家乡经济潜力、希望为家乡做贡献的人占了半数有余。
既然年轻人有志于回馈家乡,那么是不是意味着故乡真是因穷而恶?
中国新报上月才报道,湖南洞口原本共有117个贫困村,通过近两年的时间实现全县脱贫摘帽。
而出事虾塘所在的岩山镇,以水稻、生猪、楠竹、木材、木雕等产业为主导,是洞口县的产量大镇和生猪养殖大镇。如果花心思合理发展、将当地产业做成品牌,日子不至于太难过。
只可惜,两年时间足以令村子脱贫,却不足以扭转村民轻视他人私产的观念。

同样的事例不胜枚举。
河南省南乐县人刘国涛,在河北邯郸临漳县临漳镇种了35亩西蓝花。上个月刚有30亩成熟,就被40多名村民一扫而空。
声称“听说是地里的菜花不要了”才来捡漏的村民,开来了几十辆电动车、三轮车,一发现当事人报警,赶忙装车就跑。
这一装,就带走了当事人十余万元的经济收入。
而被民警带回的6个人中,有一位老人也是当场发病。担心出意外的民警,只得让嫌疑人写了保证书,保证随叫随到,就放他们先回家了。
顺完就跑,被抓就犯病,这一通似曾相识的操作,令人啼笑皆非,却也是不可否认的“好用”。

人性的极恶在于,即便得不到,也会想办法摧毁。
知乎网友@工地搬砖少年分享了这样一个故事:40年前,他的太爷爷流落到他的家乡。为了脱贫,太爷爷拉人合伙养鱼种地,连亏三回,直到第四次才终于见到希望。
结果快到收成时,日夜看守的老人家半夜三点多回家喝了口水。往返半个小时功夫,地里的西瓜已全数毁于乱刀。
民之所以刁,不只是因为穷山恶水
“中国人关于财产所有权方面,‘你的和我的’观念在极多的时候是模糊的。”
身为一个外来观察者,清末传教士明恩溥在《中国乡村生活》一书中记录了他在中国的见闻。
他发现,有些乡村会在大部分地主收成完毕的时候,允许穷人去任何一个地方拾棉花,而不必交罚金。为此,有些人甚至不惜冒着被冻病的危险,也要在地里过夜。
而在种植高粱的地区,人们会在规定的日期之后开始剥高粱下面的叶子,用于喂食家禽家畜,且无需顾忌田地所属。

本质上讲,这不失为一种人文关怀。而中国人的“捡漏”习惯,或许也有了合理的解释。
但在平常的日子里,园主、地主都会雇佣看守保护农作物,只要有人发现偷窃行为,不管是不是在自家地里,都要抓获窃贼并交由乡村代表裁决,否则当事人也要以偷窃罪论处并受罚。
宗族的存在,是用于庇护本地人的利益。然而,上面几个案例中的当事人,都是某种意义上的“外地人”。也正因为如此,乡民无需顾忌乡俗村规的约束,任意糟蹋别人的劳动成果。
屡禁不止、愈演愈烈的哄抢,正是“破窗效应”的现实写照。刘正轩一开始没有严厉阻止,导致了恶性事件一次次发生;而历史上一次次“理外容情”,也让“秋后捡漏”就这样写入国人的基因。

但刘正轩好歹是村里走出去的大学生,为何也会有此遭遇?
《呼兰河传》中的东二道街上,有一个五六米深的大泥坑子。尽管经常有动物或车马跌落,却没有人想到用土填平。
只因泥坑的存在,能给村民带来不少看热闹、饭后八卦的机会,还可以借“坑里淹死猪”的由头,心安理得地吃便宜的瘟猪肉。
即便是同乡人的悲剧,在别人口中也不过是一番笑谈。在他们看来,只要能够占到便宜,不但瘟猪肉吃得,还要狠狠惩戒揭开“皇帝新衣”的小孩。
贪小便宜、见不得别人好、群体盲目,这都是自私与冷漠的直接呈现。但与其说是“穷山恶水出刁民”,不如说是当地人衣食住行以外的精神生活,实在是匮乏得可怜。

正如明恩溥所说,“一个中国村民的向往,与其或远或近的祖先的向往是一致的,所以在中国乡村不存在理智生活。”
面对相对封闭、管理混乱的中国乡村,年轻人不甘于因穷苦而斤斤计较,不想过一眼看得到底的生活又无力改变,于是选择走出农村,留下了无数留守老人。
国务院2017年公布的《“十三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体系建设规划》指出,预计到2020年,全国60岁以上老年人口将增加到2.55亿左右,独居和空巢老年人将增加到1.18亿左右。
没有了年轻人的乡村,只剩寂静的回响。
老人的生活简单枯燥,做一回饭能吃好几顿,日常不过就是家务、农活、麻将、遛弯;
收入单一且微薄,即便收到了子女给的家用,也舍不得拿来花,依然处处俭省;
缺乏与年轻一代的交流,依然沿袭过去的生活习惯过日子,对公德与私德的界限不甚分明,也毫无补充法律知识的意识与诉求……

过去的观念固然根深蒂固,但这并非管理者失职的借口。
如何在完成脱贫任务之后,加强村镇文娱场所的建设,完善空巢老人的养老服务体系,提升村民的公德与法律意识,对乡镇管理者而言,依然任重道远。
回乡创业,只是看起来很美?
虽然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多少抱有对家乡的美好期待。但事实证明,曾经令年轻人选择离开的因素,并不会因为“创业”的前提而消失。
前文提及的调查显示,辽宁省有53.2%的返乡大学生认为目前的创业压力“很大”或“非常大”,而压力来源有39.3% 是“人际关系复杂”,31.3%是“缺少社会支持”。
压力来自于“家庭经济负担重”“创业文化缺乏”“个人情感问题”的比例则分别为 29%、28.9%、21.8%。

单是解决场地租赁或承包、物资采购、产品经销等问题,就有无数个坑等着年轻创业者去趟。
为了避雷,创业者不得不努力组建关系网络,小心拿捏礼数与利益关系,时间一长自然心累。
再说实际操作。像刘正轩这样开辟新领域的企业,当地人或许没有太多指手画脚的空间。但若是在当地原有产业的基础上推行新技术,势必要承受很多质疑与冷眼。
如果雇佣的还是当地人,还有可能面临不配合的风险。最终是否能达到预期的效果,对于创业者而言亦会带来相当大的精神压力。
上文接受调查的新创的企业中,有 82.4% 的企业实现了盈利。但再看在2017年上年度经济效益,有73.60%的企业只达到了“10万元以下”。
家乡固然是一片蓝海,但难以唤醒的消费力,依然是横在年轻创业者面前的大石。

更令人心酸的,是努力也不一定能解决的个人情感需求。
多数年轻人选择离乡,鲜有人愿意回农村成家,回乡创业者的选择范畴非常局限。而在注重传统家庭观念的环境里,年轻人势必会承受比离乡者更猛烈的“催婚”攻势。
见过世面又回到乡村的年轻人,是异常尴尬的存在。
融不回乡土的语境,找不到自己的位置,不具备乡村事务的话语权。一旦选择重返城市,无异于承认自己的失败,相当于精神上的双重打击。

每一个曾经返乡创业的人,都会对起心动念的人郑重告诫“一定要想清楚”。但如果不去尝试,我们或许永远不知道,机会和陷阱哪一个更大。
可是我们的风险承受能力,真的能与故乡根深蒂固的观念抗衡吗?
中国乡村生活,明恩溥,中华书局,2006-07
大学生回乡养虾遭村民哄抢 两年损失60万!员工称不敢靠近虾塘,王贺龙,财经天下周刊,2019-11-06
被沦为“风景”的“乡土中国”,梁鸿,纽约时报中文网,2013-11-18
大学生返乡创业的现状分析及社会支持构建—以辽宁省 101 个县区 862 名创业者调研为例,苏海泉,武书宁,乔 松,2017-06
那些返乡创业的年轻人,后来怎样了,农场主十十,2019-05-29
作者 | 许汝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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