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志愿司机:坚强与软肋

武汉志愿司机:坚强与软肋
2020年02月20日 08:40 虎嗅APP

  出品 | 虎嗅大商业组

  作者 | 李玲

  编辑|房煜

  图片来源|受访者提供

  凌晨十二点半,司机冯小波刚回到家。进门之前,他先将一次性防护服脱了下来,进行了一次彻底地消毒,因为明早还得穿。这件衣服他已连续穿了几天,在物资紧缺的当下,只能如此。

  相比一线的医护,司机们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护目镜爱起雾,用之前拿热水烫一烫;连体防护服上厕所不方便,就尽量少吃少喝;实在累了,就在没有订单的时候车里趴一会……

  即便身在后方,司机们也同样面临凶险。

  在宣布封城之后,武汉方面1月23日通告,公共交通停运,各离汉通道暂时关闭。公交停摆影响的不仅是居民日常出行,一线医护人员的有序通勤更成了最紧要的问题。网约车平台随即发动司机组织志愿车队,成为武汉在这个特殊危急时刻的基础运转轮轴。

  将这些轮轴拆解下来,我们能看到的是一个个鲜活而丰满的公民个体。他们的身份是网约车司机,一个自由却充满不确定性的职业群体,发挥着最大限度的专业精神,参与到抗疫的最前线。

  他们当中,有人从18岁开始,每年献血2次,如今人到中年未曾间断;有人妻女身在疫情重灾区,还是主动加入医护志愿车队,还为此特意租了房子……

  在这场与病毒抗争的接力赛中,他们感到辛酸、失望,无助,可他们也说:“老百姓是不会丢掉自己的家的。”

  争分夺秒

  1月23日中午,肖盛接到滴滴总部组建武汉志愿车队的任务,当天,向武汉市政府报备的同时,他就开始邀约司机、组建车队、安排防疫物资补给。下午5点,他完成第一车队的组建,这个共计19人的车队也成为最早投入武汉医护接送的车队。

  肖盛是武汉人,原本在小桔车服武汉资产管理中心,负责车辆租赁与司机服务。与司机联系紧密,使他成为此次紧急任务的负责人。

  家里有太太和两个小孩,大的6岁,小的2岁,为避免自己每天进出增加家人风险,他把太太和两个小孩送到武汉周边的老家,自己独自在家。“即使不小心感染,也算是自我隔离。”他说。

  1月24日,大年三十当天,滴滴医护保障车队司机开始上班。

  医护车队最早对接了武汉协和、武汉市中心医院、武汉三院,承接了3家医院7个院区共计2438名医护的出行需求。但当时线上系统并未做好,肖盛和13个同事需要代替以往调度中心的数据大脑,手动匹配订单。他们提早一天统计各个医院的医护出行需求,按照出发时间、到达地点等分配给司机。那几天每个人“都是干到凌晨2点钟。”

  与此同时,滴滴武汉志愿者车队整个项目组的50多个人,包括滴滴总部的产研技术团队和客服团队也同步在线,根据每天的调度情况开发医护叫车系统。

  三天后,1月26日下午2点,医护叫车系统上线。医护车队走上正轨,问题也随之而来。

  防护服、护目镜、手套,双层口罩,佩戴缺一不可;每单实名制,完成后须记录,并进行车内消毒。自我防护关乎司机和医护双方的安全,是司机每天出行的重要考核之一。但防护物资的情况并不乐观——防护物资不够,部分司机没有N95口罩和护目镜。

图片来源:志愿司机胡建斌图片来源:志愿司机胡建斌

  即使到现阶段,防护物资短缺仍是肖盛最棘手的问题。“每天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防护物资还剩多少了。”甚至在大年初六,滴滴总裁柳青在微博求助,医护车队前期筹备的防护物资快要用完,急需防护服、医用外科口罩、N95口罩、电子体温计等大量防疫物资的采购资源。

  应对疫情所需的防护工具紧缺,司机们的三餐也无从解决。

  “说起来还有点心酸,我们基本没有吃饭的时间。”冯小波自加入滴滴医护车队后,就很少吃到米饭了。

  他每天早上6点出车,晚上快凌晨回到家。早上没有时间吃饭,中午吃泡面也要看情况。“有时间就吃泡面,泡面最快,能多接一个就多接一个,能多送一个就多送一个。”

  冯小波老家在陕西宝鸡,在武汉生活了十六年。他已经四年没回老家了,原本打算今年春节回陕西过年,可疫情的发展改变了他的计划。

  刚封城的那几天,他看见很多医护走路去上班,“十七八公里,他们都是走路上下班,这个我们真的特别心酸。”“家远的有二三十公里,每天走路上班,你能想象吗?”

  大年三十,他加入滴滴志愿司机车队,成为第二批医护车队的成员。为了避免自己将病毒带到家里,他特意在外面租了房子一个人住。

  他每天接20单左右,临近晚饭点才吃午饭是常事,忙的时候连十几分钟能搞定的泡面也显得奢侈。“走到哪在哪吃,车上、小区、医院都吃过。”哪里有热水能泡面,那里就是他吃饭的地方。

  有次下午2点多,他在武汉中心医院刚泡好面,来了一个派单,他将泡面扔到垃圾桶,去接了单。那天,他回到家已是凌晨12点半,洗漱完直接睡了。直到第二天中午,他才吃到前一天的午饭——一桶泡面。

  “我都15天没吃过米饭了。从大年三十开始吃泡面,到现在闻到泡面味就想吐,但是没办法,还是得硬着头皮吃。”“不对,前天护士还给我打了一份饭,米饭还是挺香的。”他赶紧更正。

  偶尔有医护带饭,冯晓波能尝到泡面以外的食物的味道,他自己也备着些面包、饼干、馒头,泡面实在吃不下的时候,用零食充饥。他告诉妻子,等疫情过去了,他要吃十斤红烧肉。

  软肋与后盾

  “你家里还有小孩,留着给家里人用吧。”司机杨俊拒绝了一位女医生的好意。

  几天前,这位医生在下车前问他,需不需要手套。他听到医生给家里打电话,正在为小孩奶粉之类的东西发愁,于是婉拒了。

  杨俊在武汉14年了,2006年从江西来到武汉上学,毕业之后便定居在武汉。1月23日,志愿司机招募通知一出来,他就瞒着家里人报了名。大年三十下午,领完防护物资,回家吃年夜饭的时候,他向家人坦白,说:“不是特别的危险”。

  在他的记忆中,没有危险的事情发生,反而接送医护的过程中,收获了充足的安全感。

  大年初一早上九点,一位医护快下车前,用随身携带的酒精消毒水,将后排她接触到的地方,都用酒精喷了一遍。还有一次,从同济医院门口上车的年轻护士,送给他牛奶、水果还有小饼干之类的零食,下车时还叮嘱他,“要及时补充营养,身体才有抵抗力”。

  刚开始接送医护的那几天,司机们的防护物资不全,没有N95口罩、护目镜、酒精消毒液,医护会拿些医用口罩或N95口罩给司机,偶尔还会带来一瓶酒精消毒液,叮嘱司机多洗手。

  对身处一线的医护来说,司机们坚守的规则也是他们安全的后盾。

  为避免共同乘坐造成交叉感染,滴滴医护叫车系统规定只能一人乘车,禁止同乘或代叫。这些规则也意味着,司机们需要拒绝。

  2月6日,医护车队的胡建斌司机接到12公里外的派单,他到达上车地点仁爱医院时,医院已经被隔离,大门上写着封闭,情况看起来很严重。

  一位女士拿着几个包走了过来,可她不是叫车人,胡建斌拒绝了她上车的要求。“万一她是病人,我这个车就是一个流动带毒车,后面乘坐的医护就有危险。”女士向他出示了自己的护士证,他打开所有的车窗,让她上了车。

  “连续工作了几天,病倒了。”女护士告诉他,医院整体情况不太乐观,加之穿上防护服限制吃喝,身体不够强壮的人很容易“中招”。她拿着的包裹,本来是为长期作战准备的,没想到连续工作了三天,身体就出现状况。

  女护士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说起话来中气不足,谈话间透露出家里还有孩子。胡建斌有些着急,告诉她这种情况应该叫救护车,或者自行前往隔离酒店。他提醒她,在病毒高发区工作,不应该带杂物回家,何况家里还有孩子。

  女护士的电话已停机,她用胡建斌的手机给丈夫打了电话,告诉他不回家了。送女护士去隔离酒店后,胡建斌将车门全部打开,里里外外全部进行消毒,又开着窗户跑了快一个小时才回到家附近充电。

图片来源:志愿司机胡建斌图片来源:志愿司机胡建斌

  司机坚守的规则背后,是一个个等待父亲、丈夫、儿子安全归来的家庭。

  “家那边也不安全呐,我妻子在孝感汉川,那里现在疫情也比较严重。”冯小波最担心的,是身处疫区的妻子和孩子。

  杨俊担心的,是自己将家人置于危险之中。

  他和父母、妻子、五岁半的女儿住在一起。自从当了医护司机后,他基本上没和女儿说过话。

  虽说防护到位就不会被感染,他偶尔也会担心,自己是不是感染上了新型冠状病毒肺炎。

  那是他接送的第十天。那段时间,武汉各大医院附近都在集中消毒,杨俊并没有在意,像往常一样开着窗通风。医护专车的行程几乎全部围绕着医院进行,这导致他吸入过多消毒气体,头总是晕晕沉沉。

  身体出现不好的症状,加上公开信息上的数据越来越大,湖北其他市的情况也越来越严重,杨俊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中招了。“当时慌了,特别慌,但也没有跟家里讲,自己拿体温计反反复复测了很多遍。”考虑到自己在家住,他想着“如果真的感染,会跟公司说马上把我隔离或者采取其他措施。”

  后来,有其他司机也反映有同样的头晕症状,大家才知道,是消毒气体吸入过多的结果。那是他自以为离死神最近的一次,再遇到医院消毒时,司机们会及时关上车窗。

  直面苦难

  2月11日,武汉市各个社区都开始严格管控。因出现疫情小区被管制的小区居民,买菜等日常生活采购亦成难题。网约车组成的社区志愿车队,成为一个桥梁。

  陈浩亮是滴滴1336位社区志愿司机中的一员,负责武昌区民族路的社区司机,饱经风霜的房改房社区中,老人占了大多数。他经常载着孤寡老人到医院排队、挂号、做检查、做透析,以及抓药。疫情时期的医疗资源尤为珍贵,不论哪家医院,每个步骤都要花上几个小时排队。

  他形容这个社区“几乎是沦陷的”。除了老年人常见病病患,这里还有很多新型冠状病毒肺炎的重病病人,以及正在发烧的、尚未确诊的、等检查结果的疑似病例。

  而他能做的,是在社区登记完,为这些居民的生活物品采购提供便利。

  社区司机的时间被分成三块,早上6点半到8点半送医护上班,下午5点开始接医护人员下班,中间的时间归社区调配,偶尔晚上7点后带着做透析的病人去医院,等回到家已是晚上11点。

  没时间吃饭,不仅困扰着医护车队的司机,也是社区车队司机的难题。陈浩亮已经很长时间没体验过一日三餐了,“都快忘了有早餐这个事情”“想吃也没地方可去”。午餐通常是泡面,前提是有空闲时间。只有下班回家后的晚餐,才能吃上老婆做的热乎饭。

  保障家里后勤工作的妻子,同时也要照顾一岁多的女儿。每天进家门前,他把身上用消毒液消毒一遍。为避免和家人接触,他单独睡一个房间,跟老婆孩子隔开。

  疫情之下,武汉市社区实行封闭管理。部分社区实行将采买需求上报,由社区集中采买、免费分发给居民的措施。

  陈浩亮所在的社区,居民日常的蔬菜采买全部自费。尽管他经常看到满载蔬菜的大货车从路上呼啸而过,他负责的社区居民从没领到过。“我也问过很多周边社区的人,没有人收到给生活困难群体的生活援助物资或者蔬菜。”

  疫情之后,家里买菜的任务落在他的身上。超市里带叶子的蔬菜,一把7、8块钱不算贵,能炒一小碟,莲藕12块/斤,红菜苔8块钱/把,最便宜的冻肉18块/斤、冻排骨30块/斤、鸡蛋18块/板。

  “买100块的菜,一家四口只够吃一天。”接送的社区居民也经常向陈浩亮吐槽,物价太高吃不起菜。他更担心的是,老小区里不少老弱病残的低保户,本来就要掰着每一块钱生活,现在物价上涨,连基本的温饱都难以保证。

  陈浩亮曾接到一位老人买菜的请求,到了超市,他问老人需要买什么菜?老人对他说,“50块钱,买能吃好几天的菜,你看着买就行”。他拿着钱,在超市里游荡了半个小时。

  “我不知道50块钱究竟能买什么菜,让他可以挨好几天。”电话里传来陈浩亮哽咽的声音。物价上涨让他觉得日子变得紧巴巴,看到社区很多人生活很清苦,他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焦虑。

  与陈浩亮相比,李明是幸运的。

  李明负责傅家坡社区,一个有着3000多户居民的老小区,老人占了三成。好在社区离湖北省委比较近,管理得相对有效,救援物资的分配上也有优势。社区司机为居民采购的蔬菜免费发放,街道办也收到过几次捐赠物资和急缺的蔬菜,如大白菜、萝卜、土豆,都免费分发给了居民。  

  封城的日子越久,人们对新鲜蔬菜的需求越多。超市每天早上10点开门,第一批只放50个人进,排在50名之后的人,要等里面每隔一段时间出来人腾出名额才能进去。

  社区司机们最迟要在早上9点半排队,才有机会进入前50。进去了也不能有丝毫的放松,“看到青菜就往车子里装,否则进去五分钟很多菜就没了。”

  与其他司机不同的是,李明在工作之余开滴滴,并不靠网约车谋生。他看得很开,不管有多少困难,总要面对现实。因为现实中比你难的人还在坚持。

  1月26日,第一天首单,李明要送瘫痪病人去医院。那是一对命苦的老夫妻,丈夫60岁,今年刚退休,妻子二十几年间不幸得了三种癌症,现在因脑癌瘫痪。丈夫一直悉心照顾妻子,尽管医生和家人都劝他放弃。

  那天,李明和他一起,将一百多斤的妻子,从楼上移到楼下的车里。他后来得知,妻子每个月打针吃药的开销很大,可夫妻俩的退休金合起来有5000块,评不上政府的低保户补助,日子过得很苦。

  可就像疾病没有驱散这对夫妻一样,金钱上的窘迫也没能夺走他们的体面。

  “你没看到他的家,真的很干净。要知道一个瘫痪病人的味道有多大,但他妻子身上没有什么味道”。李明感动于丈夫对妻子的爱。直到大年初十,丈夫终于联系到一家医院收治妻子住院,李明才停止每天接她去医院。

  更多时候,这种感动来自一线医护。

  一位“每次找各种借口带吃的”的医生,却怕麻烦他而走路两个半小时下班回家;每天接送的小护士,明明是她们冲在一线,却总是乐呵呵地道谢。

  “她说我们是没办法,职责所在,但你们可以躲的,却都冲出来。我说就是因为你们冲锋陷阵,我们才要来帮你们”。

  “我非典都过来了,现在一点都不担心,但前两天听说李医生病逝,心里有点犯嘀咕,怎么30多岁的就能死。” 李明很不明白。

  元宵节前,李明的妻子已经回国,在北京机场安检的时候,体温为37.3°正好踩线,被安排到贵阳隔离。这几天打电话,妻子说没有什么情况。“三个人三个地方,我们这个年过得挺好。”他苦笑着说自己一点都不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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