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科学记者这个职业正在消失?

2017年07月18日 14:06 果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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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一条与科技有关的新闻出现,你一般会相信什么地方的解读?是传统的新闻渠道,微博、微信上的「科普达人」、果壳这样的新媒体,还是科学家本人——如果你能够通过某种渠道和科学家交流的话?

十几年前,大家可能还会选择传统的新闻,比如看电视新闻里面的科学研究进展,读报纸上关于科学和健康的新闻。不仅有科学技术为专业的报纸、杂志(例如我家每期均订阅的《科学画报》),一般的媒体也有专门跑“科技口”的记者和负责科技板块的编辑。记忆中不乏有令人回味的作品出现,我们从新闻里知道了“多利羊”,读到了试管婴儿的来龙去脉,也为“神舟”系列的发射而感到激动和骄傲。

然而,近些年来,科学记者这个职业正在迅速从人们视野中消失,存在感渐渐薄弱。上一次你从传统媒体中读到与科技相关的深度报道是什么时候?还有没有哪一个来自科技媒体的“新闻”(注意是新闻,而不是科普文章)让你惊叹连连?如果有的话——你还记得这个记者叫什么名字吗?

我们或许还没有意识到,“科学记者”这个职业的消失,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科学记者的“科学性”遭到质疑

社交媒体上,但凡与科学、科技相关的报道出了偏差,总会有人质疑科学记者的“科学性”:缺乏科学素养的记者在涉及到科学事实的时候指鹿为马、无法筛选可靠的信息或者判断科学事实,或者一味追求点击率或者耸人听闻的程度,从而夸大、歪曲某些事实。记者、乃至于媒体的形象被科学界污名化,让人们不再信任传统媒体的科学报道。

这个问题,真的是记者“不科学”带来的吗?实际上,记者这个庞大的群体里面也有细分,其中许多大媒体都有“科技口”的记者,他们通常都受过科学专业的训练,有许多都是理工科出身,并不是人们眼中的“文傻”形象。而许多让人大跌眼镜的报道,实际上并不是跑科技口的记者写出来的,例如《南方都市报》几年前引起巨大争议的“米饭实验”[1] 等等。

实际上,人们对科学记者缺乏信任,不仅仅是记者本身的原因,而是过去10年来整个媒体行业所面临的问题。

在英国,传统媒体的公信力也在下降,即使是 BBC 这样的“权威”媒体,人们的“信任度”也从03年的81%,降到了10年的60%;诸如《太阳报》《每日镜报》之类的小报更是不值一提,只有10%的人选择相信他们的报道 [2]。网络时代信源大大丰富,人们不再选择传统媒体作为信息的唯一来源;而媒体在大众眼中的形象也受到了影响——人们指责媒体“撒谎”、“夸张、耸人听闻”、“充满偏见”;即使是严肃的科学报道,也频频沦落为“标题党”。

科学传播的方式不断在改变

然而,另一个威胁到科学记者这个行业的原因,是科学传播的方式,在过去几十年中发生的巨大变化。

下图是一个表示科学相关内容的生产者组成,数据来源是一篇调查英国科学传播的文献[3]。紫线上方的空间,代表科学家产出的科学相关内容比率;紫线和橙线之间的空间,是媒体的产出;而最下方的空间,是各类公共关系、市场部门产出的内容,其中也包括了科研机构的公关部门(比如发言人、新闻官等等)。

可以看到,至少在英国,近一个世纪以来,科学传播由科学家亲自进行(比如皇家学会的演讲、科学家的著作等),逐渐演变成为了媒体主导,让科学的内容离大众更近了。而在最近几十年,有两个趋势值得关注:第一是科学家开始重新走回科学传播领域,与大众进行直接接触,也有不少科学家通过社交媒体、博客等传播相关内容;而另一头,是公共关系和市场部门开始占据了主动权,甚至从某种角度上把持了科学传播的“关口”,整个传播变得更加流程化、商业化。

在英国,科学传播逐渐成为了一门生意,形成了一个完备的产业链。从“媒体发布”(Press Release)的程序来看,研究机构和期刊的新闻官给各大媒体发通稿并定好发布时间(在被允许的发布时间之前被称为 Embargo,不得提前“偷跑”),媒体记者们拿到通稿,提前写好稿件等待发布;如果需要采访科学家,也必须透过科研机构的公关部门联系。最后的结果就是,所有的新闻写出来都差不多,媒体只有挖空心思搞标题党。

另一方面,一些商业性质的传播机构、甚至商业公司(比如健康、医药等)也打着科学的旗号掺和进来。他们的公关搞得更好、议题设置得更有吸引力,除了在社交媒体上兴风作浪以外,普通的媒体也很容易被牵着走。毕竟,媒体最关心的还是销量和阅读量,以及降低炒作成本的“短平快”,以便和大量其它形式的媒体竞争,想要争分夺秒把内容发出来。显然,对着通稿写东西,比踏踏实实去采访要省劲儿多了。科学记者也从故事的创作者,成为了知识的搬运工——而且有的时候,搬运的知识也并不那么可靠。

科学记者,会讲科学肚皮底下的故事的人

实际上,传播学界和科学界早就注意到了这个趋势。他们意识到,“通稿”下的科学,却不尽然是全部的科学。2014 年,BBC 的资深科学记者 Susan Watts 在《自然》上发文,认为科学记者的职责,并不是当通稿的传声筒,而是“讲科学肚皮底下的故事”(Science journalism's job is to tell the stories that explore the murky underbelly of science)[4]。这里面潜在的东西,包括了利益链条、政策制定、伦理问题等等;以及各类“通稿”本身的可信度和研究质量——并不是通过了同行评议的每一篇 paper 都足够成为人类希望(是的,很多公关部门的通稿就是这么吹的)。

2015 年欧洲科学新闻业的年会报告上也指出,被“利益相关者”所操控的科学报道,对科学传播的质量、规范度和可信度都有着极大的影响。而传统媒体行业日渐走低,现在还没有一种解决方案,能够保证“独立性”的存在(尽管过去的媒体也无法保证绝对的独立性,只能说这个问题会更加严重)。

科学共同体也并不因为科学本身的“正确性”而不容质疑。特别是当科学体制和商业、政治权力结合,话语的单一会带来非常糟糕的问题(例如“中国的科学”和“科学”本身的强行捆绑,或者“星辰大海”的叙述背后的经济逻辑等,在此也不方便细聊了)。

还有另一个问题:“科学故事”在当今时代被压得越来越扁平,建立在一手资料、深入采访基础上的非虚构写作越来越少。本来科学相关内容就会受到受众辐射面窄、内容艰深的限制,而没有了故事,再平实的语言语调也难以建立起人与科学之间的共鸣。当今的科学传播,虽然看起来非常“亲民”,又是段子又是表情包的,但是真正深入人心的故事又有多少呢?隔三差五我们都会读到火箭又发射了、癌症的新药又有了进展、VR 技术又在造福人类,仿佛我们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高歌猛进、星辰大海,但是讲述它们和社会、人类联系的故事却越来越少了。

科学记者消失,科学传播行业该如何弥补缺失?

现在还有谁能用冷静的笔触,将癌症治疗和癌症患者的故事放在一起讲述,把火箭的研发放在经济政治背景中考量?科学记者这个职业的消失,或者说独立的科学写作者的稀缺,不得不说是一个损失。科学共同体与媒体、与公众的对话、互动,并不是要维护哪一个的权威,而是在沟通和对话中达成理解。公众固然需要“地球是圆的”这样的事实,也需要更多关于科学和发现本身的故事,以及科学与社会之间更为绵密的联系。

那么怎么办?我们得把记者请回来吗?其实本文并不是为记者这个职业辩护——任何行业都有其兴衰的规律和道路;科学记者的消失,也并不是科学传播整个行业发展的错。但是在这门事业快速发展的当下,“讲故事的人”消失之后,谁该填补上来,确实是我们需要思考的问题。特别是在当下的中国,记者二字本身就被种种复杂的因素交缠——政治的、经济的、以及从业者们本身的问题;而科学传播行业需要如何弥补这些缺失的东西,在人们对科学开始感兴趣的当下,建立起科学真实的、值得信任、值得长久关注的形象。(编辑:晓岚)

注:本文部分内容来自伦敦公众理解科学论坛(London Public Understanding of Science Seminar)上 Jane Gregory 的发言。她曾任伦敦大学学院(UCL)科学、技术与社会研究系副教授。

参考文献:南方都市报原标题:《一个小学生的米饭实验》,内容是四年级的小学生看过《水知道答案》之后受启发,对米饭进行“赞美”和“骂”的实验,链接(http://news.ifeng.com/society/2/detail_2011_11/30/11011329_0.shtml ),此新闻实际上由负责教育口的记者采写,并非“科学报道”。来源:英国 YouGov 2010 年数据,刊载于 Prospect 杂志。Bauer, Martin W., et al. Global science journalism report: working conditions & practices, professional ethos and future expectations. Science and Development Network, 2013. Watts, Susan, Society needs more than wonder to respect science, Nature 459, 1033, 25 June 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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