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方舟子

　 人类很早就已意识到，人是动物，但是人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呢？我们有什么本质特征有别于其他的动物？以前人们普遍认为，人是唯一的智能动物，表现在能推理，能制造和使用工具，有自我意识，能够设身处地地理解别人的想法(所谓“移情”)，能用语言交流，有感情。但是我们通过研究类人猿，发现所有这些特征都不同程度地在它们之中存在着。

　　早在二十世纪初，科学家们就已经发现家养的黑猩猩至少有简单的推理能力。它们能把几个箱子垒起来，把几根棍子连成一跟长杆，然后爬到箱子上用杆子勾挂在天花板上的水果。但是直到六十年代，珍·古德尔(Jane Goodall)才首次在野外观察到黑猩猩不仅能够使用，而且能够制造工具。在她开始在坦桑尼亚的冈比保护区观察黑猩猩不久，就见到一头取名灰胡子大卫(David Greybeard)的黑猩猩摘取一片草叶，仔细加工得又滑又直，将之伸进它已用指甲挖了一个小洞的白蚁巢中钓白蚁吃。这个发现哄动一时。古德尔的导师路易斯·利基评论说：“我们现在必须重新定义工具，重新定义人，或者接纳黑猩猩为人类。”以后的观察发现，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在黑猩猩以及其他猿类中是一个普遍的现象。黑猩猩不仅用草叶，也用树枝钓白蚁，每次都选择大小合适的工具，将之弄得笔直，除去树叶或旁枝，使它变成一个完美的工具。黑猩猩也用大树枝砸碎蜂窝，或试探动物窝巢。它们也能巧妙地使用树叶。如果它们感到饥渴，而积水在小窟隆中无法直接用嘴饮用，它们就将树叶嚼烂成一团，将它当做海绵去吸水喝。它们也将树叶当成餐巾纸擦掉沾到身上的果汁或泥土，或者用树叶敷伤口止血。不同的黑猩猩群体对工具的使用存在着差异，表明这不是遗传的，而是文化的进化。比如在西非的黑猩猩能够用石头和树枝做为锤子和砧板敲破硬果取种子吃，而东非的黑猩猩却从来没想到这么干，尽管那里也有很多硬果。

　　从六十年代起，生物学家做了一系列实验，看看动物是否有自我意识，会不会知道镜子中的就是自己。他们在麻醉的状态下在动物的眉嵴上涂上一道无味的红颜料，如果不照镜子是看不到这道红色的。结果，黑猩猩和猩猩会从镜子中发现自己头上有这道红色，并用手指去碰它，再把手指拿到鼻子下好奇地闻一闻。有的黑猩猩还能借助镜子剔牙，甚至好奇地探寻它平时看不到的身体部位(比如阴部)。其它的动物包括猴子都没有这个本事。猴子显然知道镜子是怎么回事，如果它从镜子中看到有人出现在镜子中，会马上转身看看，但是它就是不知道自己的影子是属于谁的。

　　那么黑猩猩是否能够意识到其他意识的存在？能否设身处地地猜测其他个体的想法，也就是有移情能力？我们人类在三岁以后才有这种能力。心理学家们为不同年龄的小孩上演一出简单的木偶戏：莎莉将球放进一个篮子中盖上盖子，然后离开舞台。安妮趁莎莉不在时将球拿出来放进盒子中藏好，并将篮子盖重新盖上。莎莉回到舞台后，实验者问小孩：“莎莉将会在哪里找球？”三岁的小孩都回答说：“盒子！”他们知道球在盒子中，以为莎莉也会知道。只有四岁的小孩才会移情到莎莉心中为她设想，回答说：“篮子！”对黑猩猩，我们没法这么询问，只能设计间接的实验研究。其中一个实验是这样做的。让一头黑猩猩知道在两个箱子中有不同的东西：一个装着食物，一个装着蛇。然后让它和其他黑猩猩一起进来。它将其他黑猩猩带到装蛇的箱子前，把其他黑猩猩全吓跑了以后，自己到另一个箱子取出食物单独食用。因此，看来黑猩猩能够进行欺诈，能够预测别的个体的反应并从中获利。

　　这种移情能力不仅使黑猩猩能够有意识地欺诈利己，也能有意识地冒险利他。古德尔观察到这样一件事。雌猩猩颇姆(Pom)和她的小弟弟普洛夫(Prof)一前一后在森林中走，颇姆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条大蛇，发出了警告逃到树上。但普洛夫没看到蛇，继续向前走去。于是颇姆从树上跑下来，满脸惊慌地抱起普洛夫一起跑掉了。1996年8月，在芝加哥附近的布鲁克菲尔德动物园(Brookfield)发生了一件更令人惊叹的事。一名三岁的小男孩掉进了大猩猩的笼子中失去了知觉。一头雌大猩猩宾提爪娃(BintiJua)在游客们的恐叫声中迅速过去抱起这位小男孩，赶走了另一头逼近的大猩猩，走到边角，温柔地将小男孩放在笼门的后面，在那里小男孩被救出治疗，很快康复。一名游客用录象摄影机拍下了整个过程。

　　跟人类一样，猿类同样有感情。当第一只学会用美国手语与人交谈的黑猩猩瓦苏(Washoe)的婴儿夭折时，她悲痛欲绝，使得研究人员非常担心她会伤心而死。古德尔在野外就观察到，在一头叫弗洛(Flo)的雌黑猩猩死亡后，她的儿子弗林特(Flint)因伤心过渡而死亡。研究人员还观察到，在一次战斗中一只黑猩猩阵亡，同一群体的黑猩猩举行一种仪式，聚在一起挨个慰问死者的兄弟。这也可以说是宗教的雏型。

　　猿类经过训练后，有着更令人赞叹的智能。日本一头叫做艾(Ai)的雌黑猩猩不仅能够认识从0到9的数字，还学会将数字从小到大排列。研究表明，她看一眼能够记住五个数字的序列，识数能力相当于学龄前的儿童(成年人平均一眼能记住七个数字)。艾还能理解简单的手语和日语会话，但是跟别的黑猩猩相比，她的语言能力并不突出。由于猿类的发音器官限制了它们能象人一样讲话，只能采用别的辅助办法。从六十年代起，美国研究人员已开始教黑猩猩、大猩猩美国手语，并取得了很大的成功。最成功者能掌握几百个手语词汇，用于与人类交谈、猿之间相互交谈或自言自语。以后研究人员又开始采用计算机技术，让黑猩猩按贴着符号的键盘交流。其中最成功的是矮小种黑猩猩莰兹(Kanzi)和他的妹妹潘班尼莎(Panbanisha)。莰兹出生于1981年，在研究人员试图教他的母亲玛塔塔(Matata)用计算机键盘交谈时，他自己看着学会了，玛塔塔则一直没学会交谈(可能是因为开始学的时候年纪已太大)。而且，出乎研究人员意料的是，莰兹还自然而然地听懂了英语，能够听懂很复杂的新句子，比如“到办公室去把红色球拿过来”。以后研究人员就用类似教小孩说话的方式教莰兹交谈。1999年，莰兹和潘班尼莎都装备了手提电脑，并用语音合成技术将它们输入的句子朗读出来，真正可以跟人用声音对话了。它们能够使用约250个词汇，并能听明白两到三千个英语词汇。在它们学会使用的词汇中，有很具体的单词(比如“香蕉”、“苹果”)，也有很抽象的单词(比如“它”、“是”、“好”、“要”)，并能用这些单词组成简单的句子，自己发出“我写，给葡萄”、“球去小组房”(要玩在小组房看到的球)之类的要求。他能够回答昨天都干了什么，明天想要干什么等等。研究者认为他有四岁小孩的思维和语言能力。玛塔塔不会交谈，就把她的要求告诉潘班尼莎，潘班尼莎再把玛塔塔的要求说出来，比如“玛塔塔要一根香蕉。”潘班尼莎并开始用粉笔在地板上写字，很显然是想学会写出现在计算机屏幕上的字母。

　　一头叫阐特克(Chantek)的猩猩也表现出了高超的智能。在学了二十年之后，他已掌握了两千多个美国手语词汇。在装备了语音合成器之后，他也很快学会了用计算机说话，说出的第一句话是：“请给我买一个汉堡包。”研究者在他完成某项工作(比如清理自己的房间)后，给他的奖励不是食物，而是钱，然后他再用钱买自己要的东西。阐特克不仅学会了使用钱，而且知道制造假币。起初研究者用扑克筹码做钱，他就把筹码掰成两半当两个钱花。后来研究者改用金属圈当钱，他找到了一些铝箔，用它伪造金属圈想当钱使。现在研究者支付他硬币。研究者也试图教他一些道德观念，象储蓄、分享或慈善行为。但看来很不容易。研究者给他一把葡萄，告诉他两个分享，但他在把葡萄吃光后，才似乎想起要分享，把葡萄枝给了研究者。现在阐特克正在把赚到的钱存起来，用手语告诉研究者：“我要买一个水池。”显然是因为他所在的亚特兰大动物园气候太热了。

　　所有这一切，都表明猿有着复杂的心灵。我们早就知道人和黑猩猩在遗传上极为接近，有99%以上的蛋白质相同，至少98.5%的DNA相同，就象同一个属的姐妹种。我们曾经一直奇怪为什么在遗传上如此相近的物种却有如此不同的行为，而现在我们已经知道，即使在行为上，猿类也要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人类。它们使我们深刻地意识到人类的起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