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书

　　这是春天里又突然变冷的早晨。当记者走在狂风呼啸的路上时，心里有与以往采访不同的心情：如今的柳传志会是一种什么精神状态，他会将一切看得风轻云淡吗？他会像许多成功企业家退出一线时那样，有许多的失落吗？当柳传志出现在记者面前的刹那，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被访者：柳传志

　　-采访者：刘书

　　记：作为一手打造联想并赋予联想这个成功企业灵魂的人，您现在全然退出第一线，是真的放心，还是遵循客观规律？

　　柳：两年前做这个计划时，应算是遵从客观规律。现在则是心理上的放心占了上风。

　　两年前开始做这方面的打算，是因为那时整个IT业发生了变化。internet大潮扑面而来，一切都在不可逆转地向互联网方面转变。当时也正是联想制定2000年至2005年战略计划的关键时刻，这个战略计划要保证联想依然能够如人所愿地继续快速发展。

　　这样严峻的战斗何人指挥？这么重的担子谁来承担？我开始认认真真考虑了：我自己经验上比较丰富，但在精力上却不一定适应得了在需随时快速应变的互联网领域里搏杀——得有能担当大任的接班人。我1992年得了美尼尔症，一直没有得到很好的休息。总是病倒了刚好就起来工作，那时企业处于紧要关头，别无选择。结果犯病的频率越来越快，到最后一个月得犯两次，令我非常痛苦。每次犯病我就多一分退出一线的决心。

　　记：有人说，一般情况下，总裁做到一定程度、一定年头，在思维上往往要走上一种定轨的模式。您退出一线，有这方面的原因吗？

　　柳：我负责地说，我个人在这方面倒是有信心突破。我一直在管理规律上摸索前行，没有什么思维定式。

　　记：退出一线的过程，是一个怎样细微而琐碎的过程？

　　柳：说起来话长。在七八年前，我就开始在工作上、业务上做准备，比如培养年轻人，进行人员交替。如此长线运作，是考虑到最后能够达到一种水到渠成的效果。还有一点是关键的，就是在联想业务向上走的时候，进行这种交替是有益的——我自己在年龄段上还有一些空间，万一有不妥之处，还可以及时补救。现在呢，事实证明很从容，很顺利。

　　记：难道从未有过失落的感觉？将来是不是要一退再退？

　　柳：说到失落，刚开始多少有点儿。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

　　这种事是自然规律。我现在是从联想总导演的位置退到了制片的位置。不具体掺和事儿，有点儿像电影的制片人，戏怎么拍，怎么宣传怎么定档期，都由导演干，如果导演碰到什么困难，制片人能解决的就帮着解决，到底都是把戏拍好嘛。

　　所以管多管少我心里有分寸，决不逾越。

　　再以后，我可能就退到了演员的位置。联想的演员就是联想普通的一分子，比如联想将来需要我给年轻人讲讲传统教育什么的，我都是愿意的。这是必经的角色转变。

　　(说到这儿，记者明显可以感觉到柳传志的心中升腾起许多复杂的情绪。)

　　记：您退出一线后，体会到别样的人生吗？

　　柳：到目前为止，我的喜怒哀乐还是和联想在一起。联想业务要是好，我就高兴，否则我就是不高兴。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现在干什么事都能做到理智为先。我的字典里，人分两类，一类是科学家、艺术家、运动员等，他们的个人专有能力极强，要做什么事情，兴趣占主导地位，喜欢是根本原因，他们靠智商吃饭。另一类人则对情商要求更高，比如从事管理的人，要看这个人能否及时把握住自己的需要，我就是这样：需要就是喜好。需要终会变成喜好这话我常向我的儿子“灌输”。现在，需要我从一线退下来，就是我的需要，也是喜好。

　　记：这种想法是不是说，您内心的坚强占了上风？

　　柳：我做什么事，只要认准了，内心从不动摇，因为是我选择的。

　　1958年我下乡受教育，在大旱天里种地，非常的苦。我就对自己说，就当是踢足球了，将苦转化为兴趣，就不觉得苦了。这对心情有调节作用，你也可以用用这个办法。

　　记：您现在离联想是近了，还是远了？

　　柳：现在我觉得离联想是远了。以前联想浑身的哪块骨头，哪块肉长得什么样，我都知道，现在肯定不是这样了。

　　但我在新的风险投资公司还扮演着部分导演的角色，那块是新业务，需要有管理经验的人带一下，但主要是帮年轻人搞，计划用两三年的时间把业务做起来。风险投资我虽然也没做过，但我觉得联想是最有经验做好的。

　　记：身上的担子轻了，您找回了些平常人生的感觉吗？

　　柳：可以这么说吧。以前我的工作时间没有规定，整天围着工作转，几乎没有自己的私人生活。现在我有了上下班的时间，一般还低于8小时。我可以陪着太太逛逛商店啦——我开车把她拉到商店门口儿，自己坐在车里听听音乐，看看报纸，感觉挺好的。

　　我还把打高尔夫列为生活的内容之一。高尔夫这东西我看上了，有氧运动，量又不大，适合我。我以前和人谈重要的事情，就喜欢到外面谈，因为屋里边让人感到紧张，脑子乱，谈判也不够轻松。外面空气好，容易谈成事。

　　记：您不怕有人说您打高尔夫是附庸风雅吗？

　　柳：我的确观察和琢磨过打高尔夫的人。他们一般分为三类，有一类人一打上就着迷了，夏天在北京打，冬天特意飞到深圳去打，一打打成了发烧友。第二类人是为陶冶性情，运动为了健身，为了心情上的轻松。第三类人则是纯粹的附庸风雅。我想我应该是第二类人。

　　记：技艺如何了？

　　柳：说了半天，我还没有正式打呢。因为我一旦决定办这件事了，就要认真地订计划，才能实施。我打算在今年选一个空当期，在北京选个地方，刚开始练一个星期，再两三天去一次。我有运动基础，以前爱踢足球，练中长跑，打羽毛球，能练得不错。

　　记：打高尔夫很贵吧？(记者意指这笔费用是否由联想负担)

　　柳：我是自费的。不是廉洁与否的问题，因为我玩得起。两三年前时兴高尔夫时，联想就要求所有去打的都自费，有特别工作需要的，也得总裁批。

　　记：还有哪些费用也是您自费的？

　　柳：我现在有时出差带着太太去，她的机票、住宿都是自费的。最近我去英国做股票推介，带着太太去了，她的费用就是自己出。

　　联想有这样的机制，我手里有联想的股票，这个钱我们自己出得起。再说，这是制度规定的。企业做什么事，就怕含含糊糊，制度定了却不严格执行，最害人！

　　(柳传志说到制度时的神情激越，给人性情中人的感觉。)

　　记：您一定是O型血？

　　柳：我是O型的。但我不信什么血型。我原来的确很是性情中人，脾气挺急的。1987、1988年在深圳没少和出租车司机吵架，那个时候深圳那边还瞧不起北方人，我看不过，就跟他们争个理出来。我也交了不少两肋插刀的哥儿们。

　　但做企业的这么多年，我性格上改变了许多。“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句古话其实不适合企业家，做企业就和打仗带兵一样，任何时候都不能义气用事，生气什么用都不管。

　　记：那性情中人就不适合做企业家啦？

　　柳：是的，至少不适合做大企业家。

　　我老是和我儿子谈，要对人生做系统设计，他说这样太累了。但是不累就不可能活出精彩人生。记得那句歌词吗？“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我是反对的，人人要是都想做小草，社会就别想进步！人生只有一次，图轻松，肯定做不成大事业。

　　记：择取与承传一直是中国企业的一个症结，您认为是什么原因使许多企业家无法成功退出一线？

　　柳：中国企业领导人继承的关系老是难以处理好，是中国文化的一种必然。中国大企业一般在体制上都有国有企业先天就有的毛病。领导在位时，60岁以前享受国家、企业提供的各种生活条件，一退下来就全没了，所以他就得想办法使企业处于离不开自己的状态。

　　而我就不同了，退下来的不痛苦是基于一种合理的企业机制。我说过，联想股票5年以后的价格才能真正反映我的成绩。

　　记：是不是因为您个人有什么特珠性？

　　柳：其实，我们这样的企业家真的那么稀缺吗？不是，看看美国的总统，林肯、罗斯福、克林顿，老在换，是因为有机制、体制做保障，社会上的能人、优秀的人就会冒出来。我觉得贝利比美国总统还难找呢。我们做企业家的都是资质上平常的人，只是锻炼的结果。

　　记：有什么东西能保证一代代成功交接？

　　柳：一个企业应该先让主持这个企业的人和企业的利益保持一致，再一代代往下交，这样就容易成功。

　　记：您给联想带来的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柳：核心。

　　柳传志简历

　　江苏镇江人。1967年毕业于西安军事电讯工程学院。联想早期创业者之一，现任联想集团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兼总裁、中华全国工商业联合会副主席。

　　1984年他以20万元人民币投资，与其他10名计算所员工共同创办中科院计算所新技术发展公司，1989年成立联想集团。柳传志在十余年的企业管理生涯中，创造性地提出了联想“贸工技”的发展道路，总结出“管理三要素”、“培养领军人物”等一系列重要的管理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