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星家属诉BOSS直聘,“哪怕赔一分,能给个交代也值”
澎湃新闻记者 彭玮
2018年1月24日是农历正月初九,李文月的生日。但今年收到任何祝福都会让这个24岁的姑娘心情复杂。
她的双胞胎哥哥李文星比她早出生10分钟。2017年7月14日,哥哥的遗体被天津静海城关派出所民警发现于西五里村国道G104西侧一黑水坑内,四周空旷且陡,旁边有废弃垃圾。
2017年5月15日,李文星通过“BOSS直聘”APP投简历给冒用“北京科蓝”名义的传销组织,最终殒命。家人想知道他在传销组织的50多天里经历了什么,怎么会让他丢了性命。
2018年2月2日,李文星案被移交检察院,目前李文星被列为非法拘禁受害人,代理律师王殿学则倾向于申请将其列为非法传销组织被害人。此外,李文星的父母起诉了“BOSS直聘”运营方北京华品博睿网络技术有限公司,3月26日,北京市朝阳区法院受理了本案。
诉状显示,李文星父母请求法院判令BOSS直聘赔偿丧葬费、死亡赔偿金、被抚养人生活费、精神损害抚慰金、财产损失费等共计230余万元。原告方需缴纳诉讼费12645元。
李文月想,这个官司“哪怕是最后花了一万,只赔了一分,给我哥一个明确的交代,也值。”
新坟与心伤
正月初二,李文月由表姐、表弟等人陪着送了水果和饺子去哥哥坟上,还放了鞭炮。
一起去的弟弟回去之后,家里的老奶奶就晕过去了,掐人中才醒过来。奶奶就说是“撞上了”。(注:方言,就是被灵魂附上了的意思。)文月看不惯用迷信的事情解释一切,“我姐的孩子发烧也说是我哥的事。我发烧了,我姐让我也找人看看,我睡个觉第二天就没事了。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这个年过得真萧条。”
她没让父母跟着去上坟。她不想让父母反复感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有次她带着人上坟,发现父亲偷偷哭着跟上来,她发现后拉着父亲就走。
痛楚却无处不在。每逢过年,他们家会把家谱贴墙上纪念祖先和故人。父母尚健在,李文星的名字就不能上家谱,只能单立个牌位摆在家谱旁边。然而这会提醒父母,他们彻底失去了儿子。
这个年,父亲李东平多数时间躲在屋子里睡觉,“我也不出去。人家拜年去,我没去。腿发软。”他原来会坚持晨走,“一走就八里地外。”他醒着的时候,就一直看手机,搜索新的信息,眼看关于孩子的新闻发酵、冷却、再无更新。“我孩子咋死的呢?还有人在管吗?”他遇到来人就会问一句,眼睛眨了又眨。
母亲明瑞菊把按摩颈椎的仪器套在脖子上,感受一波波震动。骨关节的痛感先于寒冬到来,一直持续到第二年。她不用去上坟,只要往那个方向走,就会不自觉地流泪。她清晰记得,李文星去年回家是腊月二十九(2017年1月26日),待到了正月初六(2017年2月1日)。
李文月乐观一些,她觉得父母比去年情绪好多了,哥哥刚出事那会儿,父亲老催着她去找人,总有孩子还活着的念头。李文月但凡犯难,父亲就跟上句“家里就你了,也不想办法,”或者更直接地说“滚出去”。她因此经常会在亲戚朋友家住几天再回家。
去年有几次文月半夜醒过来,发现父亲提着斧头站在她床边,还一直念叨有人来寻仇,最后发现是父亲自己疑神疑鬼。拿他没办法,文月只能眼看他枕着斧头睡觉。
文月放弃了在天津的工作,领着孩子回了老家,在镇上找了份计件临时工,年后就去报到,“这份工作离家近,好请假” 。在北京打工的丈夫希望李文月跟他一起,李文月不答应。渐渐地,丈夫不怎么跟她联系了。文月找到他,他才勉为其难地说出,“你家经济压力大”,“你不过自己的生活了吗?你只管你哥?”
案情不明朗,李家笼罩在一种难以挣脱的压抑中。
疯狂求职
2016年6月,从“985”院校毕业后,李文星回老家德州陪了陪父母。父母在,不远行。他决定放弃资源勘查的对口工作,因为他怕老出远门,照顾不到父母。在堂哥的建议下,他在北京报了个为期四月的IT培训班学习Java,想日后找份相关的工作,还可以留在离父母不远的北京,父母为他支付了1.6万元学费。
2017年1月5日,培训班结业后,李文星与北京十环信息总公司签订劳动合同,担任开发部门的工程师。他说只要有人带他,不出半年他的收入就会更上层楼。然而,初涉职场的经历却没有想象中美好。
据妹妹李文月回忆,哥哥李文星在公司做得并不顺心。活虽简单,早上六七点出门,挤两小时的地铁才能到单位,晚上下班11点才能到家。公司的组长并不重视内向的他,他求教于人的想法就此落空。2017年3月2日,他因个人原因离职。
整个四月,李文星的生活如停摆一般,靠头两个月赚的6000多元,他在北京勉强支撑着。
自辞职后,李文星一直在找工作,但面试了10余家公司均未被录用,他不免有些灰心。此前BOSS直聘官网显示,他曾沟通过的职位有145个,投递简历15封。他的手头日渐拮据,但他也没有跟家里人说,他甚至想过再度转行。
2017年5月15日,李文星在招聘平台上发送简历。从早上的9点21分到下午3点29分,6个小时的时间李文星一共向20位“BOSS”发送了消息,唯一收到的回复来自“北京科蓝”人事部的薛婷婷。事后,经警方查明,2017年5月中旬“蝶贝蕾”传销人员曾在BOSS直聘软件上假借上市公司“北京科蓝软件系统股份有限公司”之名,对李文星进行电话面试并“录用”。
5月19日,在北京天通苑20平米的出租屋里,李文星收到了传销组织冒用“北京科蓝”名义发送的聘用通知函。这份所谓的Java开发工作每月基本工资5000元,试用期一个月,包住宿、交通,还有每天25元的餐补,转正后有五险一金。
他之前跟同学打听过“北京科蓝软件股份有限公司”的信息,评价是“虽然累点,但待遇不错”。当时他心里既高兴又忐忑。他并不想去天津,而且对方人力问他是否有贷款、是否毕业、是否单身,让他担心有传销之嫌。然而,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找到工作,卡里余额不多,他无暇怀疑这家“5000元月薪包吃住的大公司”了,而是急需一份“能够养活自己”的工作。
当晚,他兴奋地跟母亲视频通话,说找到了新工作,公司派他去天津,短则两个月,长则半年,最终还是会回到北京,走技术路线,收入十几万起步,三年做到高级工程师。这种自信,母亲明瑞菊觉得似曾相识,就跟他当年说有十足把握赶上县城里上学的孩子。
同一时间,李文星将要去天津的消息告诉给自己高中同学丁页城。丁页城得知,电话面试的时候对方问了一些技术方面的问题,“他能够在技术上让文星比较信服。”
大学同学、同租的室友陈栋叮嘱他多加小心,随时联系,发送定位,李文星只说了一句:“一个月还回来呢,那边实在不行就回家一趟。”
入职迷途
2017年5月20日早上8点,李文星身上带着几百元钱,电脑和几件衣服出发了。他购买了一张10点27分从北京南站出发的城际列车票,11点22分,他抵达塘沽,目的地是聘用通知函上显示的滨海新区软件园。但当天下午14点41分,他发给陈栋的定位显示在天津静海的家世界商业广场上,与他本打算报到的地方相差约70公里。他跟陈栋发微信说,面试那个人不熟悉塘沽,要他再坐回去,员工宿舍不知道几人间。
据警方调查,当天到了静海之后,李文星就被骗至上三里村一传销窝点,由艾某某管理。
5月21号上午11点左右,李文星告诉陈栋,自己要去那家公司看看。但当天晚上8点突然又说自己离开天津前往石家庄了,给出的理由是“天津这边公司待遇不是之前所说的5000包吃住,在石家庄那边有一个同学的亲戚,是公司的管理层,可以推荐他入职。”
此后几天里,陈栋和李文星保持着断断续续地联系,后者回复他的语气总是冷冷淡淡。陈栋曾经起过疑心,但通过电话听到李文星的声音后他打消了顾虑。
陈栋回忆,李文星平时省吃俭用,自尊心强,即使有困难也很少跟身边的朋友说。
一直到5月25日,从不主动找人借钱的李文星突然向陈栋借钱。“我知道他的(生活)状况,就没有起疑心。”
李文星的建设银行卡交易记录显示,2017年5月26日,有人通过该卡从静海的ATM机上取款2900元。同一天,李文星将这笔钱交给了这个名为“蝶贝蕾”的传销组织,购买了一套根本不存在的化妆品,他的身份也随之从“帅哥”晋升为“老板”。
6月8日,李文星再次发来借钱信息,并说了一件只有他和陈栋知道的事情。陈栋正准备打钱过去,他突然说了一句:“你去海南的时候借了我1000块钱。”陈栋立马觉得“不太对劲。”他查翻了自己的微信和支付宝转账记录,并没有找李文星借过钱。“你确定吗?”陈栋问了一句,“那我记错了。”依然是李文星平淡的回复。
“你在哪儿呢?”陈栋追问,对方一直没有回复。他打电话给另外两个同学,让他们联系李文星,觉得“没有什么异常”,就没有放在心上。
同一天,丁页城也收到了李文星的借钱信息,“花呗换(还)不起了先借我500元。”想到李文星身上缺钱,他直接把500元钱转给了他。
李文星家属调取的通话记录显示,李文星5月份共49通电话,其中20日至月底23次。而6月份,这个数字削减为6次,其中两次是4日通话,4次为16日通话,多是亲友。他的手机号码6月4日充值一次,6月23日被挂失。李文星的行李箱、笔记本、电脑不见踪影,支付宝账号被注销,微信被解绑,招商银行卡、建设银行卡被改了密码。
事实上,李文星早已没了人身自由,警方调查发现,他连上厕所都有人看守,手机也被传销组织寝室长艾某某指示人控制了。
6月中旬,他又被转移到静海镇运河堤附近田某某管理的传销寝室。
他前后换过两次手机号码。2017年7月8日,李文星给母亲打的最后一个电话说:“谁打电话要钱你们都别给”。
追踪凶嫌
去年7月15日,知道李文星出事后,母亲告诉了当时在天津的李文月。
她一直以为哥哥就在塘沽,就说坐地铁过去找,到派出所一问,发现人在静海。她当时就懵了。
天津市公安局物证鉴定中心出具的尸检报告显示,“男性尸体,尸长164厘米。发育正常,营养一般。黑色长发,顶部发长10厘米。尸体高度腐败,呈巨人观状。”被发现时,他背朝上漂浮在104国道旁的水坑里,口袋里有一个钱包,钱包里有身份证、现金111元、银行卡两张、公交卡一张。
一石激起千层浪,媒体涌向李文星老家的村庄。
因为媒体报道提及家庭住址,李氏夫妇担心传销人员寻仇,又觉家里不安全,就全部装上了监控。到9月,文月收到消息说抓到嫌疑人,她就跑去了天津。“我妈怕我出事,带的有刀,我姨夫车上放了根铁棍子。回来我才知道,其实啥事儿也没有,自己吓自己。”
后来警方又追加侦查。静海公安分局城关派出所2017年10月19日邮寄给李家一份《关于李文星死亡警情的调查情况》,其中提到——为逃避警方打击,艾某某准备将传销组织团伙转移至河北沧州,并开始遣散部分传销人员。7月12日晚,艾某某安排翟某某将李文星送往天津南站乘车返乡。翟某某在静海镇杨李院村李某某管理的寝室处将李文星接走,二人步行至静海镇陆家院村河堤处租乘了张某某驾驶的出租车。途中司机将车停在事发水坑附近,在旁边的砂锅车上吃东西,下车吃了块西瓜却发现车上的李文星不见了。
李文月联系上了一个“蝶贝蕾”里被解救出来的男孩,他最后一次见李文星是在2017年7月10日前后,他告诉李文月,他和李文星都长了疥疮,他的小腿跟是烂的,又痒又痛,李文星则更严重,脚肿得鞋子都穿不进,走路一瘸一拐。这样的话,李文星不太可能在短时间内自行逃走。
此外,寝室里的打手还会把人拉到隐蔽的地方打一顿,然后按住脸往人鼻子里灌水。这让李文月怀疑起了哥哥的死因,甚至怀疑水坑不是第一现场。
“尸检报告里唯一体现溺亡的是肺气肿。现在不可能二次尸检了,头次尸检也没有检小肠和硅藻之类。”李文月有些懊悔。
2017年12月,警方通知家属说抓到了涉及李文星案的嫌疑人四名。2018年年初,天津市公安局静海分局向检察院移送案件,陈某某等人涉嫌非法拘禁。
李家在状告BOSS直聘的起诉书中写道,“非法传销组织竟然摇身一变成为规模上千人的上市公司,被告的审查失职直接导致李文星对传销组织的合法性信以为真,并最终酿成惨剧……”
李文星刚开始找工作的时候,母亲提醒过李文星不要轻信他人,还主动说起了2004年娘家的侄子误入传销,被关了四五天所幸逃出来了。当时是被同一个村子的朋友带进去的,所以完全信任对方所说的“活不累,收入高,身边还有人知根知底”。
李文星对母亲说,“我对传销多少了解,我又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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