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新闻周刊：阿里巴巴战大盗(4)
马云多面相
每个人心里的马云都带着自己的影子，就像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
本刊记者/庞清辉
毫无疑问，马云是当下中国背景的世界级企业领袖。
1999年，教师下海的马云创办阿里巴巴公司。十年过去，阿里巴巴已成为全球最大的电子商务网站。淘宝网、支付宝改变了一代人和未来的商业和生活方式。马云不但开拓了中国的电子商务应用，也让中国在这一领域的发展引领了世界潮流。
因为马云，中国商人也第一次登上了《福布斯》全球版的封面：一个相貌瘦削的中国男人，笑容满面，却拳头高举做出强硬姿态，标题是，“为眼球而战”。
但是，马云这一次吸引眼球却颇为特殊。
2月21日，阿里巴巴公司公布2010年有约0.8%、即1107名“中国供应商”因涉嫌欺诈被终止服务，同时公布重大人事变动。不到一天的时间，铺天盖地的阿里巴巴“诚信门”“欺诈门”报道和评论袭来。一个公司内部的自查、辞职事件被表述成为一场公众形象危机：一旦那些遭受欺诈的外国企业在当地法庭提起诉讼，将给正忙于试探海外市场的阿里巴巴带来麻烦；更头疼的问题还在国内，“3.15消费者权益日”日益临近，今年的主题又正是围绕团购、电子商务等平台开展的维权行动；还有人盛传卫哲是马云的未来继任者，这个职位变动别有用心；随后，阿里巴巴历年的人事变动被整理出来，马云的用人策略成为分析的对象。
评论有的友善，有的不友善。评论此事的人里，有马云的名人朋友，有马云的草根粉丝，有阿里巴巴的竞争对手，有在淘宝买过假货的人，有不明真相的旁观者。
2月22日，从北京回到杭州，马云给集团的人开了几天闭门会议。会议的主题是：回归价值观，打击阿里巴巴集团内部的官僚主义和腐败主义。马云要用价值观和使命感，构建他心中那个102年的企业王国。
“这就是我们的选择”
马云给“各位阿里人”的邮件，以“过去的一个多月，我很痛苦，很纠结，很愤怒”等词来表达他的感受。马云在作出那个决定之后的第二天，在一次不对外公开的面向官员的讲课上，看上去很疲惫地讲起这件事。在这之前的晚上，他只睡了三个小时。
马云在这次交流中说：
“我们谁犯错都会承担责任。昨天我看到皮革奶的新闻很痛心，假如说我们这个国家不能保护我们的孩子吃的奶粉，我们是要反思的。我不希望有一天阿里巴巴和淘宝也变成这样，所以付出的代价是疼痛的，但是我们愿意，这就是我们的选择。别人说你们是怪物，我们认为我们就是这样。
天气最好的时候把屋顶拆了，不能下雨天去修屋顶，可能被摔死了。形势好的时候一定要想办法自己打破平衡，我经常把大家好不容易聚集在一起的东西又把它打散了。说实在的，昨天的处理，我们根本就没有必要搞得那么大，很多人认为何必呢，(欺诈性客户占比)就是1.1%，0.8%，这么做实际上就是打破平衡，否则整个集团会出问题。如果我们自己的人有不诚信的想法，那么这时你的平台和产品都被别人拿走，被利用，这后果不堪设想。你没有个危机感和意识，未来怎么办？”
马云喜欢自己打破平衡。他总有很强的危机感。正如马云自己所说：“我们已经过了想挣钱、证明自己的时代。”
马云甚至对外界传言和分析不屑一顾——因为几年前他让自己的几位创业伙伴休假和到国外读书的举动，被媒体解释成为马云“杯酒释兵权”，2010年淘宝网调整搜索结果支持诚信卖家，被说成是放弃中小卖家，被指责为获取自己的商业利益。
2010年，淘宝网调整搜索结果、支持提供优质服务和诚信卖家的决策，惹起了数百家淘宝卖家来到杭州总部门口拉着条幅抗议示威，半年的时间示威数次。马云给同事的邮件说，“我认为我们是正确的。”后面跟着三个感叹号。
杭州总部的示威引来了警察，舆论再次沸腾。马云说：“坚持理想，我们也许会每天碰上今天的状况，我们要和各种势力做斗争，包括巨大的黑色产业链中的恶势力。”
对于此次卫哲辞职，马云在不公开的会议上说：“爱你的兵就严格对待你的兵，要么他们会死在战场上。”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此前采访浙江商人的时候，有很多浙商对马云表示过不屑。和崇尚做实业、喜欢手里攥着实实在在利益的浙商相比，马云无疑是浙商中的异类。浙商们的不屑还在于，马云的公司不那么赚钱，很多没有阿里巴巴名气大的企业，赚的利润可能是马云的几倍。而且，人们开始认为，一个有趣的精灵般的商人，比深沉得像政治家般的企业家更让人喜欢，而像政治家般的企业家们，则为马云的傲慢和大众对其魅力的臣服感到不快，虽然很多恼怒其实并无从考证。
但是，对马云不屑的商人却认为马云的真正过人之处正在于，他对自己的企业未来有深入的洞见，而且知道什么阶段该用什么人。其中一位浙商曾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他认为马云能够把每个雄心勃勃的创业伙伴都变成并非不可替代的经理人，像一个公司王国中的华盛顿，试图依靠建立某种制度来保证每个开国兄弟都能够解甲归田，或者，如果乐意仍能够在一种制度中出类拔萃。而这个浙商，曾经崇尚任用从政府里面出来的官员，他认为官员好办事。事实上，后来这些卸任的官员给他带来的麻烦，远远大于“好办事”。
“诚信，不只是阿里巴巴们的事”
都是诚信惹得祸。马云，一个每天强调诚信和价值观的人，他创立的公司出现了不诚信的问题。这是对诚信的反讽，还是对诚信的又一次坚守？
淘宝的假货是爱淘宝的人的心头刺，是不爱淘宝的人的最好理由。而卫哲辞职后由淘宝网CEO陆兆禧同时担任B2B公司CEO的举动，让人怀疑马云对诚信的诚意。
还是在上述那个不公开的场合，面对政府官员，马云谈起了淘宝的假货：
“假货，淘宝有，(但)假货不是我们的问题。大家说马云你是不是创造了一个假货平台？我说我没有那么大本事。淘宝不是假货的问题，是整个社会的问题。阿里巴巴今天做不到，国家也没有部委今天可以做得到，(这)是我们共同努力的事。
就像你脸上有麻子，麻子很多，淘宝是面镜子，突然你看到我脸上怎么有麻子，你就把镜子砸了，但你还是有麻子。现在是得把这个问题解决掉。
我们曾经把这个问题交给工商局，他说你这个事自己处理；去找地方政府，但是我找到当地，很多是纳税企业。我没有行政权，只有关了网上的店，但是关了张三，明天李四又出来了。”
易凯资本CEO王冉在其微博中也称，“在惊叹马云勇气的同时，我们同样期待淘宝也能正本清源，让假货和盗版早日绝迹。这个担子太沉重，本不应该落在一个人身上，哪怕是伟人。”
马云刚开始要做电子商务的时候，在美国和其他一些地方交流，很多投资人试图劝服他，“你们中国不可能(做电子商务)，你们没有诚信体系，银行信用体系也那么差，你们中国人互相不信任，怎么可能用电子商务。”但马云做了。如今，中国的电子商务超出了人们的想象。淘宝一天内的交易达到21亿，这相当于王府井商业集团一年的销售额。
“为什么会发生这个事情？因为美国的商业环境太好了，所以电子商务只是它商业环境当中的一个补充，中国的商业环境太糟糕了，所以我们反而变成了主导。”马云在上述讲课中说，在今天的中国的商业环境里，促进开放，透明，分享，责任的商业文明，“一定会破坏大批既得利益群体，而他们要抗争的不仅仅是这些既得利益群体，还有上世纪的商业习惯”。
“做102年的企业，靠文化”
马云的全球粉丝很多。一个例子是，一个老外和马云在同一个餐厅吃饭，曾私下主动帮马云埋单。也正因此，很多人分析，阿里巴巴这次出现的很多被欺诈客户多是海外客户，这是想开拓海外市场的马云不能容忍的。
另外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则是马云努力希望“阿里巴巴做一个102年的企业”，实现企业横跨3个世纪的梦想：
“1999年是阿里巴巴创始的第一年，本世纪100年，下个世纪初的一个年头，算在一起整102年”。
为此，马云曾去研究全球100多年发展的企业他们的体制与机制组织的力量。研究结论是，102年企业存活下来的根本，是在阿里巴巴创建的一种制度，或者文化。马云只要和人聊天，就会不断地强调这种制度和文化的重要性。
2010年寒假，马云参观了福建宁德市古田县的古田会议旧址，此行让他有很多共鸣和震撼，“以前我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到那边我才发现共产党发展真了不起。古田会议真正就是思想建党，政治建军，红军不是打仗机器，是执行任务、传承理念的组织。”
为此，马云认为，“文化是虚的东西，但是必须实做，实的东西必须虚做，销售是实的，但是必须虚做。”马云认为他的102年公司的梦想，要靠文化的力量，而不是制度的力量。
因为马云的武侠情结，阿里巴巴公司的员工，开始创业时每个人都从金庸武侠小说里挑一个名称作为自己的ID，而且不允许挑负面的人物。马云把风清扬作为自己的ID。风清扬，这个在金庸小说中出现不多的高手，看破红尘，与世无争，但却领悟了一种竞技技能的最高哲学，风度翩翩，神龙见首不见尾，让人捉摸不定。
而马云现在每天问道修心，动不动就“禁语”“悟道”，更多的人觉得他虚虚实实。
马云在一次内部会议中说：“中国学者说中国需要法治，我觉得不是一个法治能把中国改好。不知道多少人理解，美国法制是基督教文化建立的法治基础，中国缺乏这个文化，制度越强，文化越弱。你做破坏性创新，要适合这个文化。真正倡导精神和使命价值，自然会弥补制度缺陷。你纯粹为了破坏而破坏就完了。”
阿里巴巴集团十年的考核标准，一个职工好与坏50%是业绩，50%是价值观，诚信、敬业、激情等每一条都要打分。“价值观不合格，业绩很好，我们称为野狗，杀掉；如果业绩不好，价值观很好，我们给一个机会，我们称为小白兔，也要拿掉。大家如果是这样想的话，我相信你们会理解为什么做我们的(卫哲等人辞职)决定。”马云在前述内部会议上如此解释。
马云的“云嗅觉”
更多分析认为，马云此次自曝家丑，源于阿里巴巴变革的需要和马云的“云嗅觉”。
财经评论人叶檀说：在外无监管压力、内无行政压力，公司经营大体正常的情况下，阿里巴巴自曝公司内部情况，是中国的上市企业的特例。
马云现在已经处在对自己的商业判断能力相当自信的阶段。他常对身边的人说，自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船长，能够嗅出风中飘散的危险的味道。
“我以前经常动摇，现在不会动摇了……我的信心建立在我相信我们开拓了互联网的商业模式；同时我们相信中小企业的活力。如果这些东西都能够被动摇的话，那么我信心的基础也就被动摇了”。
这位经验丰富的船长嗅出的危险，包括次贷危机引发的经济不景气，和此次欺诈导致的诚信危机必须被挽救，或许，还包括阿里巴巴的B2B模式未来必须被改变。
在金融危机爆发前的2月员工大会上，马云说：冬天要来了，我们要准备过冬！当时，阿里巴巴的股票在上市后被炒到发行价近3倍的喝彩声中，马云在数个场合曾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我们对全球经济的基本判断是经济将会出现较大的问题，接下来的冬天会比大家想象得更长！更寒冷！更复杂！我们准备过冬吧！”
马云的判断并不是一种直觉，而是来源于阿里巴巴和淘宝网的庞大数据集纳之后的结论。店家销售什么多了，什么少了，消费者买的什么多了，什么少了，包括袜子在内的很多小商品价格变动多少，在一个一个的交易汇集成几亿的用户消费规模时，这些数据就具备了魔力，马云通过这些数据，就能作出判断。
2009年9月10日，阿里巴巴新的子公司“阿里云”正式成立，是谓“云计算”。云计算技术除了用于解决商业问题，帮助中小企业发展外，也能够统计每天中小企业的数据、淘宝消费数据、支付宝的数据。庞大的真实交易数据，就能够反映商业活动中的很多信息。这些数据甚至被要求按时送往一些中央重要部门。
马云对未来的判断是，“人类将从信息时代走向数据时代，接下来将是数据的竞争。”
马云更要通过他的网站实现分享。他称，要把这些数据收集起来“跟厂家分享消费者，让消费者分享厂家。”
阿里巴巴十周年定的目标，在建设开放、透明、分享，责任的新商业文明后面，紧跟的是，“阿里巴巴要促进为全世界一千万家中小企业提供一个生存和发展的平台，为全世界解决一个亿的就业机会，为全球十亿人提供一个消费的平台”。
但无论是阿里巴巴还是淘宝网的扩张，不免涉及到越来越多的网上管理。仅仅淘宝网的网上购物注册用户，目前已经超过了3.5亿，每天访问淘宝人数达6400万人。越来越多的线上线下的管理，其复杂程度是不是一个公司、一个人可以掌控，马云对此似乎还意识不明确。
有人跟马云说，“马云你再搞下去，搞大了，垄断的帽子套在你头上了。”马云说他要垄断。但是，“上世纪的垄断是为了榨取剩余价值，这世纪的垄断是降低整个社会的运营成本。”
马云是个演讲型的领导人，他身边的人为此都很苦恼。在一次长途的火车上，马云望着窗外疾驰的景物，和身边跟随的两三个人，激情澎湃地讲述他未来设想中的中国物流和中国电子商务是什么样子，随行的人困得不行了，马云还在激情描绘他的大淘宝，他要打通制造、批发、零售、服务四个环节。
数据统计、物流、外贸、金融，还能扯到就业和三农。在一个很多官员在场，不对外公开的场合，马云对台下的领导说，“我现在做的是你们该做的事。”马云“祸”闯得越来越大，现在很多部门感觉到，开始“跟我们有关系了”。
马云知道外面很多人神化他，也有资深人士给他“祛魅”。马云对身边的同事说，我不是媒体说的那样，我没说的那么好，也没那么坏，“我自己实事求是讲，今天我的能力，对待问题的看法和心理的抑制能力比十年前强大多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