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华兴:山外的世界很大很大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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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www.sina.com.cn 2006年05月22日 21:19 中国科协网站 | ||||||||||
从山窝土窑到现代化实验室,路有多长? 北京林业大学副教授毕华兴就像面对科研课题那样,一脸凝重。 我很快发现,毕老师这个人习惯使用否定思维形式。
比如我问他:你留恋童年生活吗?以为他一定会说出怀念家乡的话,像那山那水,谁不说咱家乡好什么的。 他的回答是:我对童年的印象就是贫穷、饥饿。 我问他:童年时代总有些爱好吧?听说你那时养过羊,养过兔…… 他说:那可不是爱好,是为了给家里挣钱。我最烦的就是养羊,放学后总要去山上给羊打草,又饿又累,很辛苦。 我问他:1986年你考上了西北林学院,是不是想学成之后改变家乡的面貌?心里觉得他学习的动力应该来自“穷则思变”之类的抱负。 他的回答依然实诚到底:没想改变家乡面貌。我那会儿根本不知道山外面的世界是啥样,我参加高考,就为了以后找个工作,能吃饱饭,能多挣些钱。 我换了个话题:据说你夫人在日本读博士后,从照片上看,她蛮漂亮的。 他迅速地接过去:不,不,不漂亮,相貌一般吧。 ………… 我被毕华兴的“实诚”感动了,在这个讲究包装的年头,他好像根本不会有意识地维护自己的形象。 也许,这正是大山赋予他的风格——毫无遮掩,淳朴敦实? 他有这样一个童年 1969年4月,陕西省艾好湾村的一孔窑洞里出生了第四个孩子,这就是毕华兴。 老人说,艾好湾村先前叫艾蒿弯,满地是艾蒿,百分之百是旱地,人们喝口水都得到两里地以外的沟里去担,加上村庄正处于老山的转弯处,于是成就了“艾蒿弯”村。 对黄土高原来说,最金贵的是水。老山有沟、梁、峁。沟底的人家能接住雨水,梁里的人家可迎住雨水,偏偏住在陡峭的峁上的人家收不到雨水,每年每年,不论下多大雨,峁上人都叫旱。就为水,艾蒿弯人羡慕死了沟底梁上的人。艾蒿是草,当不得粮,大概是为了回避“艾蒿弯”带来的干旱贫穷,不知哪一年,有人做主把它改成了“艾好湾”村。由此可知,毕华兴的出生地,是当代中国农村中最贫困的村庄。 艾好湾村民光景不齐,从窑洞门面就可以看出来。日子好些的,会在窑洞口垒上一米来宽的石头,上面是石匠雕琢的花呀草的,窑洞外还会垒上整整齐齐的土墙。毕华兴家既没有雕花石头也没有围墙,窑洞开的窗户上糊的是麻纸,风一吹,呼嗒嗒响。洞子里黑乎乎的,即使点上菜油灯碗,洞里也不见亮,终年弥漫着一股潮湿的土腥气。这家人劳力少娃儿多,年年向队里借粮借钱,日日吃不饱。由此又可知,毕家是最贫困村庄中的贫困户。 毕华兴出生的这一年,正是文化大革命轰轰烈烈的阶段,是全国1700万城市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时候。偏僻的艾好湾村甚至连知青都没有安排——由于缺少故事,更显得寂寞空荡。 毕华兴引起人们重视,是他五六岁的时候。这并不因为他爹是大队支书,那时农业学大寨,书记们决不腐败,全都比着像陈永贵那样实干苦干。最先发现毕华兴有成色的是老师,老师说毕华兴这娃5岁就上学念书,门门考试还总拿第一。 可是,这个历来没有出过大学生的村庄,还不懂得知识的意义,所以毕华兴的考试第一,也就像谁家后生割地第一,谁家闺女纳鞋底第一那样简单,顶多是大人们聊天时不经意地带上一句:这娃备不住有出息咧。依山窝人的知识结构判断,这“出息”至多也就是像他爹那样当个村官而已。 毕华兴的爹,是个寡言的人,大概华兴也随了他。在华兴眼睛里,爹最能得奖状,窑洞墙面上用糨糊贴了一满排红纸头。爹是个正直透明的人,他要求自家五个娃不准和人打架,谁违规了,他却会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上一顿再说。 我们在前面已经听见毕华兴两次提到“饥饿”。今天的孩子已经不知道饥饿的感觉,那种饥肠辘辘的空荡,两眼冒金星的眩晕,会从生理、精神上双重地把一个铁汉子扳倒。 才抵桌子高的小华兴,正是“半茬小子,吃死老子”的岁数,肚子里时常开仗,他只好一瓢一瓢地灌水,整天就想抓挠点吃的塞进嘴里,整天都在期盼着那没油寡盐的两顿杂面馍。是的,因为缺粮,山庄里的人每日只吃两顿饭,因此,没有哪个娃奢望还能吃顿早饭。 华兴因为饿,没有力气背起箩筐,那箩筐装满草得有20多斤重,因此有时他也会学着大娃干些滑头的事,偶尔在箩筐中横担上几根木棍,再放草,这样,乍一看箩筐里的草满满的,其实下面是空的。不过,闹不好会穿帮,他进家门时得快走几步,迅捷地将箩筐折进草圈,那里一定会有哥姐已经背回来的草,搅一块儿,才能蒙混过关。 他终于上中学了,是住校,却依然还是饿。那时他吃不起食堂,每天要跑回家取干粮。学校离家4公里,他后晌下学赶回家,吃罢饭,再提上第二天的晌午饭翻山越岭折回学校。可是,11岁的娃耐不住饥饿,吃罢饭,几泡尿下来,肚子就又饥得慌了。他常常在头天夜里把第二天的晌午饭吃了,于是第二天早上没饭,晌午没饭,一直挨到后晌翻山越岭回到家才能吃上饭。 慢慢他学会了计划,尽管每晚耐不住饿地夹上两筷子,可还是能把大半饭菜留到第二天。难熬的是暑热蒸腾的夏天,饭馊了,一打开盛饭的瓦罐,就闻到了一股馊臭味。很多年后,他还记得小米饭上那一层蓬松松的白毛,记得用筷子一夹土豆,那粘丝就被拉得老长的情景。他把饭菜放到校园水龙头底下,一遍遍地冲呀泡的,不管那饭那菜多难吃,总是比挨饿强的。 那些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饥饿使他的个子总是矮矮的,除了跑步,其他所有的体育测试项目,跳高、跳远、前后滚翻、投掷,他无一及格。事情就是这么神奇,当他后来进入大学,随着吃饭问题的解决,才5个月,他就飞长了10公分,竟然所有的体育项目全及格了! 毕华兴肯定地说,上大学是我人生历史上的新阶段,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吃饱饭的日子,我的精神、身体,啥都获得了一个新提升!我也敢在人面前讲话了。 咋就不张嘴 我们不能回避毕华兴性格里的懦弱元素。有很长一段时间,这个从艾好湾土窑里爬出来的娃,害怕窑洞外所有的人。遇人遇事就是不敢大声说话。 童年光景,他就做两件事,一是念书,一是给自家羊打草。他不怕念书,不过是坐在窑洞教室里,就着昏暗的菜油灯写功课就是了。他最初得了5分,并不知道咋好,可老师高兴大人高兴,他就打算一直把5分得下去了。可打草就不一样了,打草得碰见人,有时人家会抢他的草,会吼他,于是逢到打草他就随大娃走,这种大兵团作战的方式成了艾好湾村的盛景。你想吧,一群灰蓬蓬的土娃在漫山遍野里跑,逢草打草,逢事起事,能有啥祸患轮上咱华兴?可没料到,还就有事找上来了。 有一次,娃们各自打了大半箩筐草,想鸣金收兵了。这时,一个大娃提议去队里的苜蓿地再抓上几把。毕华兴知道,苜蓿是喂队里牲口的,他再不懂事也知道行事的杠杠。可他又是个从不敢争论、表态的主儿,甚至连思想斗争都没有,就随着大娃们进到地里,胡乱抓了几把苜蓿就后退抽身了,然而看秋的来了。 “喂——嘿!”山里人喜好喊话,看秋的可着喉咙先用慢板喊出第一个长长的“喂”字,之后急促地将第二个单音节上调,猛丁来个急刹车,再后就是密匝匝的训斥了:你们是甚人哪?敢偷队里的苜蓿啦!斗私批修吧!于是,所有的箩筐都被拿下了,所有箩筐里的草都被折出来了。毕华兴并不因为是支书的儿子而被放上一马,相反正因为有这个名分,名列前茅地上了队里的黑名单。由此判断,他爹应该是个清官。这个结论随后就得到了证明:大队支书为苜蓿事件毫不犹豫地扣了自家的工分。 那天,毕华兴的脸烧得像供销社的红布。他悄悄摸进窑洞,没敢去羊圈,说起来,他最心疼的还是箩筐里的草。艾好湾没水,草不盛,他们跑了多远的山路才割了草来! 毕华兴童年光景里也有另一面:念书好,这份业绩被老师宣传开来,毕华兴就常被大人多瞭上几眼,这份荣光已经足够了。可是,善良的老师总想好好奖励优秀学生。艾好湾小学校拢共四五个教员,除了一位是公派教师以外,别的都是同村庄户人,是挣工分的民办教师。 一天,有位老师用了独创的方法奖励毕华兴。老师先列队集合,稍息立正地把队伍规整好以后,就点名道:毕华兴! 三年级小学生毕华兴吓了一跳,因为平日稍息立正之后就是解散了。老师又叫:毕华兴,出列!毕华兴怯怯地走到队头,转身面向同学。老师说:毕华兴,低头做甚!小华兴抬起头来。老师又说:同学们,下面我们听毕华兴单独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 那是1977年,艾好湾村闭塞,不知道“文革”已经结束,还在背诵毛主席语录。 天塌了。毕华兴突然感到大脑一片空白,小脸再次烧得像供销社的红布。老师鼓励他:毕华兴,背!毕华兴张了张嘴,心里一阵恐慌,他用袄袖抹抹汗,却在顷刻间忘掉了所有的念词—— 老师刚要不高兴,毕华兴突然用一种最原始最有效最生动最直白的方法,打破了老师的奖励计划,他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越哭越委屈,越委屈越哭。那童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地环绕在窑洞外的校园里。以至于当他自己30岁,读完博士后还能无奈地回想起那懦弱的哭声。不用说,就从那场哭声起,他毕华兴就自断了当班干部、校干部之类的前途。 中国的六七十年代正是乒乓外交时代,很少有孩子没被裹挟进这股运动潮流。艾好湾小学校也垒起了个土坯乒乓球台,当然,没有谁家买得起乒乓球拍,于是娃娃们全自备了薄木板来打球。一放学,一至五年级的学生都蜂拥到乒乓球台旁打球,反手、扣杀、吊一个,管他什么弧旋不弧旋的,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毕华兴呢,很羡慕连战连胜的冠军,可他总是在蜂拥的一刹那被挤出人堆…… 打球玩耍的事儿轮不上毕华兴也就罢了,只要人生大事不出局就成。1980年,毕华兴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乡办石沟中学,按成绩分班,他理所当然被分进了甲班;与他同届考学的二哥成绩差些,进入乙班。问题来了,毕家只能提供一条盖窝(被子),让哥儿俩伙着用。老师对毕华兴说,你去乙班吧,反正你二哥不能进甲班。毕华兴往甲班望了望,这个年年排名第一的学生,十分渴望进入重点班。可11岁的娃啥都没敢说,抱着盖窝进了乙班。一年后,二哥不堪饥饿,退了学;12岁的娃更不敢说话了,他害怕老师,只好留在乙班当第一。后来即使他获得了全校数学竞赛一等奖、作文竞赛二等奖的时候,照样没有敢提出调班的请求。 升高中那年,甲班考中了20多人,而乙班只中了3人。可想而知,重点非重点的差别确实很大。就这样,进入高中再上重点班,成了毕华兴悉心珍藏的梦。 如果说初中分班,毕华兴走了背字;那么高中分班,毕华兴就不能放过机会了。这是米脂县唯一的高级中学,快慢班的分配,不仅是对学生的选择,也是对教师配比、教学质量、教学进度的分配。毕华兴将在这里面临国家高考制度的遴选,而米脂中学的分班将是公平竞争的第一座平台。 当时是这样分班的,六个高一班的学生先念一个学期,以第一学期成绩分配快慢班。学校规定,每班前五名学生进入快班。毕华兴一算成绩,名列第四名,他心里喜滋滋的。发榜那天,他信心十足地在快班名单里搜寻自己的名字,一遍,没有;两遍,没有;三遍,还是没有。眼睛再往下移,他惊呆了,慢班第一人:毕—华—兴! 数学高才生毕华兴马上明白,是老师统计分数时少计了一科成绩。梦想,又一次被轰毁。 他觉得应该去找老师,可是,就像七年前被奖励背诵毛主席语录那样,逢到关键时刻,脑子里就剩了恐慌,他不敢找谁说,眼睛潮潮的,提着书包和脸盆到底进了慢班。 这时的毕华兴已经隐隐感到这次分配关乎着他的前程,艾好湾村没人进过大学,可米脂中学有哇,有些人进过清华北大呢。但是快班慢班毕竟不同。毕华兴轻易丧失了被今日家长极为看重的关键机会。他身后没有城里孩子由两代老人构筑的坚强后盾,自己不开口,就没有人替他讲话了。 曲是直的变态。世上一切物质都可以由直扭成曲,由曲拉成直。那么,精神呢?有谁关心一个农家子弟心灵成长的曲直吗? 三年后,就在米脂中学,也就是毕华兴的那届同学中,有人进了清华,那当然不是毕华兴,状元不可能出在慢班。 明天的饭碗在哪里 1985年,毕华兴16岁,像所有高三学生一样,进入了考前临战状态。上课已经很少,主要是复习功课了。毕华兴捧着课本,或在窑顶,或在茄子地,或在操场,总之哪儿僻静他就守在哪儿。他在慢班始终保持第一名,学校也算体察弱势群体的心理,每次校级竞赛,都分配给慢班一两个名额,毕华兴就次次参加校级英语、数学等等竞赛,但却没有捞上过一回名次。 与过去日子不同的是,村里分田到户,爹每月能给毕华兴10元生活费了。这10元,要吃饭,要买日用品,毕华兴不怕苦,别人吃白面馍,他吃杂面馍;别人打两毛的菜,他打5分的菜。他还把细粮票换成粗粮票,到现在要解决的仍旧是吃饱而不是吃好的问题。 小麦因为等雨,急得叶子梢都焦了。艾好湾的麦子哪年不焦呢?艾好湾人不懒,开春时,一方一方一垅一垅耙得平平整整的田地,从山头错落地排列到峁上,让人充满了希望;可白灾黑灾过去,开完镰,能垒起的麦垛就稀拉拉的了。 高中生毕华兴解题乏了,会往新翻的松软土地上一躺,面朝天,郑重地思考人生问题:明天的饭碗在哪里? 城市户口学生考不取学,能够参军进工厂,而农家子弟,唯一拼出乡村的机会,只能是高考。 16岁的毕华兴在为拼出艾好湾而努力。如果说毕家爹娘毫不关心儿子的升学前途,那就错了。毕华兴的大哥是村里见过世面的人,他的参军经历足够使艾好湾人敬服,连当党支书的爹也不例外。爹娘听大儿子陈述了高考意义以后,左思右想,决定为四子的考学加把劲。他们特地赶到老远的庙里抽了一个签。算命人开始解签,他郑重地下了断言:你娃考不取。爹娘愣住了。算命人说:你娃分数够,可身子骨软,怕是过不去。 不用说,那天爹娘烧了不少香。 毕华兴高考前的体检还真查出了个“胃下垂”,可想而知,毕家人是何等焦急了。毕华兴平生第一次朝人借了两元钱,参加第二次体检。总算问题不大,县医院盖上了合格的印章。 那年,赶上了高考政策最透明的时候,学生先考试,再报志愿。毕华兴是个低调的人,自估成绩是450分。没人指导,没人答疑,他自作主张地废弃了重点大学志愿,而在二类校里选择了西北林学院。 成绩出来了,他拿了522分,超过了重点院校录取线。至今他还记得数学满分是120分,他得了114分。他以西北林学院考分第一的绝对优势收到了录取通知书。 当过兵的大哥不满意老四:你咋报了个林业,谁不会种树啊? 爹不管林业水业,反正四娃是艾好湾头一个大学生,为此,他窃笑算命人不灵光。 可奇事就来了,毕华兴报到的前一天,脚崴了,脚面肿得老高,差点儿就走不出大山,上不成学! 村庄留在身后了 陕西杨陵镇,西北林学院。 土娃娃毕华兴一头闯进了“城市”。 他头一次看见女孩穿裙子,越看越好看;他头一次喝啤酒,越喝越好喝;他头一次看见长长的火车,越看越新鲜…… 最重要的是,他头一次有了助学金,扣除伙食费以外,他拥有了每月七元的零花钱,这对一个曾经度过无数饥寒交迫日子的人来说,简直可说是一笔近乎奢侈的财富!攥着七元钱的时候,他想哭,他要是早早有了这把钱,就能买盖窝,而不必跟着二哥进乙班;他想像山里人那样喊上一声长长的“喂——嘿”,淋漓尽致地宣泄一回;他想…… 因为钱,他被下苦的生活挤压得变了形。没有自我,没有个人意志,没有欢乐,没有游戏,没有童年。现而今,平了饥饿,去了寒气,滋润的光景来了,大米白面来了。 吃饱饭的毕华兴好像真的换了一个头脑,换了一个人。刚过一学期,他令人吃惊地从班级的队尾升级到了排头,长成了1.75米以上的高个儿;而且敢于发言,甚至刨根问底了。 比如,校园布告栏里张贴了红底黑字的选民榜,他看见了水土保持系每一个同学的名字,偏偏没有他,于是,他又像三年前在快班名单里搜寻自己的名字一样,一遍、两遍、三遍,之后,不搜了,去找辅导员。辅导员笑了:那是选举区人大代表的选民榜,宪法规定,18岁拥有选举权与被选举权,你才17岁呀! 看看,刚刚告别懦弱,敢开口说话了,就闹了这么一个笑话! 再比如,毕华兴居然敢打人了!事情是这样的:大学一年级时,同宿舍六人每天轮流值日,这本来是很简单的事,可有位老兄就是坐享其成,一到值日就溜号。毕华兴不乐意了,问他你咋不打扫卫生?老兄说我不乐意!毕华兴恼了你凭啥不乐意?老兄说我不乐意不凭啥!毕华兴说我凭这个让你乐意!他抡起拳头用他爹的先打了再说的方式解决问题。老兄不怕动武,两人对打起来,惊动了一层楼。结果,毕华兴不会打架,吃了亏,因为老兄是个藏族人。 虽败犹荣。毕华兴总算把“懦弱”留给艾好湾了,往后的他呀,该咋就咋啦! 与毕华兴聊到这一变化的过程时,他似乎也很难讲清楚是怎么回事儿。他记得上小学、中学时,从艾好湾村走到石沟乡,再走到米脂县,他一直有一种莫名的心理压力。是因为与班里的同学相比,他的家境太贫穷了?还是因为年纪偏小总是班上个子最矮的?或者是自己完全没有遇事独立做主的经验?反正他觉得自己那几年挺累,磕磕绊绊的走不利落。初中分甲班乙班时分到乙班,高中分快班慢班时又分到慢班,当时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也可以表达自己的意愿,而是以为那些事本来就应该由老师、学校决定,他要像遵守所有的纪律一样服从那些安排。 虽然他一直是一个学习优秀的好学生,老师对他也一直不错,但他仍然不善于交流,不善于表达,一到大庭广众面前,不管是面对教室里的几十个同学,还是面对操场上几百个同学,他都觉得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即使同学老师的目光是善意的、鼓励的,他也仿佛无福消受…… 大山里的艾好湾村,几十孔窑里的几十户人家,聚一搭开会能数得清有多少人,可散开到山上干活去,就只能远远地互相看到个摇摇晃晃的人影了。山里人走路都晃开膀子走大步,放开喉咙打招呼,踢得一路烟尘,整出一路动静,就是不习惯与别人脸对脸,面对面零距离接触。 毕华兴是在大学里才真正融入人群的。当他靠着学校的助学金和自己努力得到的奖学金,再不必把贫寒总像家族符号一样,挂在衣襟上的时候,当他随着饮食营养的改善,终于赶上青春期的关键时刻,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一样,痛痛快快地拔节生长的时候,当他在学院里突出的优异的学习成绩,得到老师同学的认可,远过于老家乡亲们对他的称赞的时候,他开始对自己也有了新的认识。 “我觉得我行。”这样的自信心几乎是与日俱增。 学校里到阶梯教室上课,到图书馆自习,到操场上运动,甚至到食堂去吃饭,都是裹挟在人流中人群中,他不再发怵与人打交道。认识不认识的同学,有时都会挤在一处听课啦借书啦排队买饭啦,习惯了,也就自然了。真到急的时候,他也敢扯起嗓门跟别人嚷嚷了。 毕华兴清楚地记得,刚入学不久,一次全学院举办数学竞赛,一至四年级学生都可以参加。17岁的毕华兴一马当先坐进了考场,他当时心里也没有什么把握,自己安慰自己说:败下来也不会有人笑话我的,人家会说我小。 最后评审结果一公布,高年级的学生汗颜了:咋让一年级的毕华兴抢了头牌! 啊,那可真是个辉煌的时辰,偏僻的米脂中学慢班的学生,跳到大学里当冠军了!毕华兴第一次觉出自己还挺有潜力啊! 又过了三年,毕华兴进四年级了,学院又举办了一轮数学竞赛,毕华兴又获得了一次辉煌,照样拿了第一名! 这位连任四届学习委员的本科生,四年总平均成绩90多分,年年总成绩第一名。随着自信心的增加,他活泛起来了,敢说话了,敢与女生耍笑了,敢登台发言了,果然像当年被艾好湾村大人判断为这娃备不住有出息咧那样,他被全学院的人注意了。当大学生们普遍应该告诫自己不要骄傲的时候,毕华兴对自己的提示则是:不要懦弱! 那年的毕业分配政策很明确:哪来哪去。可是,毕华兴不想回陕北,他这个不惧怕考试的人想进攻北京! 爹干预了,对他说:你弟正念高中,你不能朝上念了,找份工作供老五吧。 毕华兴去找老师,老师的话他至今还记得:念,人不要怕穷,我们都穷过,你要有大一点的志向,靠勤工俭学,你咋苦也要念下去! 1990年,他报考了心仪已久的北京林业大学水土保持专业硕士研究生。那年这个专业的招生名额是两个,他顺利地成为其中一名。 之后,博士、博士后,北京、日本,日本、北京,他唱着成功之歌,一路挺进。 一个博士一个硕士要结婚 轮到选对象的时候,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这个人的经历太简单,一路读着书过来,不留级,不生病,不就业,于是,他在自己的学业圈子里,就永远是个小弟弟。这份经历注定他得找个大姐姐。 当他1993年读北京林大博士研究生的时候,才24岁。那时候,博士很金贵,毕博就成了他的雅号。 水土保持学院连博士带硕士,共有20个研究生,大伙都熟识。女生中有一位大眼睛的山西姑娘,正读硕士。 我问毕华兴:就是说你读博士的1993年,山西姑娘来读硕士? 就是,她叫宋如华,1989年从北京林大本科毕业后,到山西农大教了四年书,然后又回到北京林大读硕士,我们就好了。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理工科人的简化叙述方式,还是他们的恋爱过程很简化,总之,毕华兴没有泄露细节。在他说来,既不是他追求的她,也不是她追求的他,他们没有风花雪月、大起大落的故事。他们同住北京林大7号楼,就是研究生楼,他住314号,她住二层左手转弯第一间。博士两人一室,硕士三人一室,反正哪屋空就虬哪屋。他们聊人生呀,课题呀,家乡呀,后来就聊结婚了。 就这。毕华兴一脸轻松地说。 我突然想起他对我讲过的大哥相亲的故事。 1982年,艾好湾村包产到户,家家为自己种粮,积极性都起来了。毕华兴家种了很多山药蛋子,把山药加工成粉条,竟然卖了一千多块钱。毕家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上上下下喜庆得不行。庄户人有了钱,一是娶媳妇,二是盖房。家里有两孔窑,够住;再就是给大儿子娶亲了。前面说过,毕华兴的大哥当过兵,他跑到十公里以外的村庄去相媳妇,相媳妇是用不着两人对话的,娘家人全体陪着,喜欢不喜欢,你给个话儿就是了。三天后,大哥给未来的丈母娘送去400元钱,在自家窑洞置上缝纫机、木箱木柜,拉来吹鼓手闹上一天,这婚就结了。 1982年,毕华兴才13岁,就是为盖窝分到乙班念书的那段日子。结婚那天,他头一次看见大嫂,坦率说,他看着身穿军装的大哥仪表堂堂,多少觉得大嫂有些配不上大哥。那是他小心眼里第一次评价婚姻。 现在呢?当毕华兴宋如华度完十年风雨的时候,他怎么评价自己的婚姻? 毕华兴说,比起大哥大嫂来,我们的恋爱过程够长的了。其实当时我俩的感情未必有多深,可我们有很多相似之处,我爱干净,宋如华利索;我喜欢能干的人,宋如华不是上火车都挤不上去的主儿;我喜欢念书,她爱好学习。再说,她有好多地方比我强呢,比如喜欢文学,写的散文很好看,她当过杂志社的编外记者……我是农民的儿子,还找什么人呢?就是到今天,我也没后悔过。 当时,宋如华只对毕华兴提了一个要求,结婚前得上门让我爹娘见上一面。 我们已经知道,毕华兴是一个太内向的人,他敢去吗? 他去了,是一个人去的。 1994年暑假,毕华兴完成吉县蔡家川的一项考察后,径直去了宋家,那是太行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对送上门来的女婿,宋家爹娘多少有些犹豫。 相貌嘛,蛮好的,说不出个甚;学问嘛,蛮大的,说不出个甚;岁数嘛,比如华小上三岁,女大三,抱金砖,也将就了;至于毕业分配,这就不能将就了,谁知天南地北组织上给他发配到哪儿? 毕华兴说了,我要娶如华,就肯定会对她负责……直说得宋家爹娘不能不点头。 妥了。 毕华兴在那个小村庄只住了一夜。宋家爹娘对此倒不计较:公家人不比庄户人闲在,人家有公事咧。许多年后,丈母娘对我这样评价她的女婿:华兴是个急性子,要办甚事就非办成! 接下来的事情,惊动了北京林大。 一个博士一个硕士要结婚! 不管是博士还是硕士,总归都是学生,学生怎么能结婚呢?学生管理条例明明有规定嘛,再说,谁给房?住哪儿?咋管理?结了第一对,下一例咋办? 毕华兴,这个曾经不敢说话的人,现在说出话来一套一套的,让人驳不倒。他说婚姻法的结婚年龄起点是20岁,宋如华已经28岁很晚婚了。我们保证上学期间不要孩子不要房子不给组织上添麻烦…… 研究生处通情达理,破例批准了。 1995年1月,博士硕士结婚了。 他们没有家,集体宿舍是家,实验室是家,大街是家,饭馆是家。 1996年3月,毕华兴博士毕业,留校任教。 1996年7月,宋如华硕士毕业,分配到中国林业科学研究院。 1997年11月,儿子毕嘉瑞出生。 毕华兴的日子还有什么遗憾吗? 博士家的日子 我们来看毕华兴与宋如华的一段履历表。 毕华兴: 1999年7月至2000年2月,作为中方对等专家,赴日本森林综合研究所交流中国黄土高原治山技术。 2001年3月至2003年3月,任日本文部科学省外国人特别研究员,赴日本森林综合研究所进行“遥感与地理信息系统”博士后课题研究。 宋如华: 1999年9月至2003年12月,就读在职博士。 2004年9月至今,赴日本进行“山地灾害防治”博士后课题研究。 不难看出,两张履历表上重合的时间,正是小毕嘉瑞一至五岁的成长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