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成文：给历史画像

　　本报记者 徐百柯

　　采访赵成文，给人的感觉像是在时空里穿梭。

　　他正在向你讲述如何发现了7000年前的人类指纹———那是他的声名超出刑侦界之始———电话铃响了。

　　“发现了什么？哦，瓷瓶的碎片，还有火药颗粒……大瓷瓶吧，一公斤以上？两公斤左右……你看案子大不大吧，要大的话，我给你看看去。”

　　接下来讲他如何“偶然”地想到了要复原江西出土的明代王妃的面容———那是他第一次复原古尸相貌———电话铃又响了。

　　“对，昨天齐齐哈尔龙江县的投毒案，有目击证人……画了像……”

　　正当他讲到如何在梦中得到提示，选定了长沙马王堆汉墓女尸复原图的背景花纹———那是他最著名的一次复原工作———又是电话铃声把话题打断了。

　　“哦，昨天那两个外国诈骗犯的画像登报了，那好那好，老外的特征还是很明显的，应该很快就有线索……”

　　他开始描述如何复原楼兰美女……电话铃，又是电话铃！不过这次总算不是案子，是设备科的人要来更换打印机墨盒，他和记者都舒了一口气。

　　赵成文，个子瘦小，传奇不少。若不是亲临他工作的地方———沈阳市中国刑警学院法医学系刑事相貌研究室，你很难将眼前这位62岁的人想像成一级警监或者是教授。

　　有两组专业术语可以概括赵成文的工作：痕迹检验和痕迹考古、刑事相貌和古尸复原。

　　1992年之前，赵成文的工作重点是痕迹检验、现场勘查，他曾是一名出色的刑警。上个世纪70年代，他在黑龙江省伊春市公安局工作时，一桩监守自盗案的侦破在当地传为佳话。

　　小兴安岭林区的一个物资仓库被盗，赵成文勘查现场时看到：仓库用板皮搭成，四壁没有窗户，门锁完好，南侧墙壁上有一块板皮被撬掉，空隙高25厘米，长50厘米，被撬掉的板皮被扔到了离仓库20多米远的一个坑里……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为，窃贼是通过空隙进入仓库的。

　　赵成文却产生了疑惑，从空隙进入仓库，四周的板皮上应该有擦划蹬踩的新痕迹，但在取证时却没有发现。他再次研究了这个空隙，仍无所获，进入室内，迎着外面的光亮，突然，他发现了一根很细的蜘蛛丝，斜挂在空隙间，蜘蛛丝的两端还有浮尘……

　　他找来报案的仓库管理员，问他仓库有几把钥匙，管理员说就自己手上一把。赵成文把他拉到空隙前，指着蜘蛛丝问：“这东西还在，人怎么进去的呢？”管理员一下傻了，招认是自己监守自盗，为了制造假象，才撬掉了板皮。

　　自以为聪明的管理员，没想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高招儿”，在中国顶尖刑侦高手眼里，不过一雕虫小技。

　　痕迹，捕捉痕迹，分析痕迹，给痕迹下结论，赵成文的工作似乎总是和痕迹分不开。那些大大小小、或隐或现、常人难以觉察的痕迹，在赵成文眼中，都似一处处破案关节，他告诉记者：“考古其实也是收集痕迹物证的过程，考古现场就是一个破案现场。”他曾凭借自己千锤百炼的眼力，勘查了7000年前和2000多年前的两个著名的遗址，均有重大发现。

　　1988年，赵成文到西安半坡遗址进行痕迹考古。他推测，新石器时代的陶器是用手捏制成坯，然后放入窑里烧制，这样，距今至少7000年前的半坡出土的陶器残片上可能留有古人的手指纹印。此前，20世纪20年代初，英国考古学家斯单在新疆沙漠的一处古墓中发现了两枚3500年前的女人手指捺按的指纹，轰动了世界考古界，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人类指纹。

　　赵成文在博物馆内翻拣成堆的陶器残片，一片一片地放在放大镜下观察。终于，在一块提水罐残片的内侧发现了一枚完整的手指印迹，指纹清晰可见。“手指印是在被打碎的陶罐底部内侧发现的，为当时制陶人按压形成，略有纵向变形，纹象细密，根基线位于内侧。经有关专家分析，确定为左手拇指弯曲捺压所形成，纹形为双箕斗形，性别可能为女性，但不排除13岁至14岁的男孩。”

　　新华社后来为此发表了题为《中国发现7000年前古人手指纹印》的电讯，称“这是世界上迄今发现的人类最早的指纹痕迹”。

　　同样是在1988年，同样是在古都西安，赵成文在勘查秦始皇兵马俑3号坑时，在一个兵俑的袖口外侧发现了“辛卯”两个字。这两个宽3厘米，单字高1.7厘米的字引发了他的思考和研究：“辛卯”两字是天干地支的农历纪年，按照推算，当为公元前210年，这正是秦始皇第五次巡游天下死于沙丘之年。由此，在兵马俑烧制时间这一考古重大疑问上，他提出了自己的观点：兵马俑烧制时间为公元前210年，秦始皇驾崩之后。

　　1992年之后，赵成文的重点转向刑事相貌学，主要是进行“人像摹拟组合办案”，这对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艺术系美术专业的他来说，多少算是和专业沾上了一点儿边。记者看到一份“人像摹拟组合办案”统计表，从1992年至今，已经统计了517件，这些工作都在电脑上完成。

　　赵成文被称为中国刑事相貌学的“奠基人”，对这个头衔，他只是轻描淡写解释为“我只不过搞得比较集中”。据他介绍，上世纪50年代，前苏联的刑侦专著里有关于“口述相貌”的章节，但划分非常粗略；到了60年代，德国开始发展“人像组合”的技术；而他本人早在1972年就设计了一套“口述相貌代号法”。到了今天，他和沈阳东软软件公司合作研制的“警星CCK-Ⅲ人像摹拟组合系统”已经是这方面最先进的成果之一。

　　这套系统的核心是“人像部件库”，分为“部件”和“部件分类”两个选项，其中“部件”包括脸、眼睛、鼻子、嘴、眉毛、头发、皱纹、耳朵、胡须、其他、侧面脸、侧面眉、侧面鼻……每一项都有对应的“部件分类”，如“脸”分为甲字型、由字型、国字型、目字型、卵圆型、O字型、田字型、申字型、盾牌型、畸型、儿童等；“其他”分为疤、痣、瘤、痦子、假发、鼻唇沟、露齿、眼镜、痘、高颧骨、酒窝儿、帽子等。

　　确定部件和分类后，电脑屏幕上会出现大量的照片供选择。这些照片都是用数码相机拍下来的，样本包括刑警学院来自全国各地的学生和干训生、劳务市场上的人员、监狱里的罪犯。“当然，你可以看到，完整的人脸都在眼部进行了马赛克处理，这样就不会侵犯样本的隐私权。”赵成文介绍说。经过这些照片的交叉组合，这套系统能够摹拟出90亿亿幅不重复的相貌，按照赵成文的话说就是“趋近于无穷”。

　　1992年11月，赵成文办的第一件人像摹拟组合案子，是黑龙江省伊春市的一起强奸少女案，当时根据两名被害人的口述，他用素描画出了罪犯的相貌。此后，他很快进入了电脑时代。1993年3月，内蒙古呼伦贝尔市发生一起杀人案，在记录目击证人的描述时，他开始运用最早的CCK-I。当时，操作系统是DOS，用来组合的人像部件是赵成文亲手画的几千幅素描。

　　1995年6月的沈阳市东陵杀人案侦破过程中，基于windows95的CCK-II正式亮相，人像部件从素描变成了照片。目前的CCK-III是在2001年7月的大连绑架案中开始使用的，其改进之一是部件库敞开，可以随时添加和删除，改进之二是针对绑架儿童案的增多，在部件中增加了“儿童”一项。赵成文说，他还准备搞CCK-IV，将增加“衣服”部件，另外会专门拍一组吸毒者的样本照片。

　　随着CCK系统功能越来越强大，赵成文的工作效率也越来越高。“现在一般的案件，边听目击者的回忆边进行人像组合，再修改调整，半小时左右就能完成画像，甚至有几次，几分钟就完成了。”

　　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警察手持赵成文绘制的摹拟画像，在列车上认出了在逃的疑犯，疑犯看见画像，脱口而出：“哎！你们怎么会有我的照片呢？”

　　除了用于公安系统的刑侦工作，目前已有医院将CCK系统用于整形手术和远程配镜，而赵成文也借助它达成了一些求助者的夙愿。北京军区的一位老干部，父亲去世得早，没留下照片，思父心切的他来找赵成文，请他根据自己的口述回忆为父亲画像，好作为永久的怀念。还有一位抗美援朝时的护士，被燃烧弹毁了容，她女儿把她现在的照片寄给赵成文，请他绘制两幅画像，用来慰藉老人的晚年，一幅是当年她毁容前的样子，一幅是如果她没被毁容，现在将会是的样子。

　　赵成文最传奇的“副业”则是古尸复原。所谓古尸复原，其实是刑事相貌学中颅像还原技术的应用，即根据古尸的颅骨来还原古尸生前的容貌：将古尸颅骨的照片或X光片输入电脑，然后根据医用解剖学和艺用解剖学的原则，对颅骨进行分析测量，用线条确定五官的位置和大小，再选择五官部件，进行匹配组合，最后整体调整成像。

　　这项为赵成文带来巨大声誉的工作源于一次偶然的邂逅。2002年，他到南昌开会，参观了江西省博物馆内展出的明代王妃尸体，根据流传甚广的版本，正是那次他“突发奇想”有了复原古人容貌的念头。

　　“其实不是突发奇想”，赵成文说，“我在1993年出版的《刑事相貌学》专著中就提出了将来根据秦始皇颅骨复原他生前相貌的设想。早就想着这事儿呢。”

　　从明王妃开始，他先后复原了长沙马王堆女尸、吴承恩、楼兰美女木乃伊等十多张古人的相貌，而他最新的成果，是西安出土的姜寨古人。

　　和单纯的刑侦画像不同，赵成文把古尸复原画像视为一件技术和艺术结合的作品。在复原马王堆女尸利苍夫人辛追时，他完成了画像，却迟迟找不到合适的背景，这让他寝食难安：“这么完美的一幅画像，背景却是空白，实在让人无法忍受。”

　　有一天，他做梦见到了辛追，辛追慢慢对他说：“我那儿有布……”醒来后，赵成文茅塞顿开，用马王堆出土的帛上的花纹制成背景。“就在那一瞬间，她回到了她那个时代。”说这话时，他的神情仿佛还沉浸在梦中偶得的意外之喜中。

　　采访中，赵成文的一位同事走进办公室，听说是《中国青年报》的“冰点·探索”来采访，便兴奋地说：“哦，是你们，我特别喜欢你们登的那篇《给释迦牟尼画像》！”“什么？给谁画像？他是根据颅骨来画吗？”赵成文顿时激动起来，身体都从椅子上拔高了。

　　其实，那人记错了，那篇报道叫《释迦牟尼的DNA》，不是给释迦牟尼画像，而是给生命画像，一如赵成文给历史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