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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骆轶航
来源: 托式派对(ID:thetparty)
罗振宇的2019年开头儿有点糟心。
以“时间的朋友”为主题的跨年演讲搞到第4年了,被公众号写手们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贯看不惯罗振宇的知识分子们在起哄,一直把罗振宇的学说和“得到”上的知识付费课程当精神食粮和人生手册的小布尔乔亚们也跟着转发。诸如“心灵鸡汤”、“中年保健品”、“骗子”、“拆书大师”之类的帽子一顶一顶地往罗振宇的圆脑袋上扣,罗振宇和“得到”的拥趸们也跟着吃瓜落儿,他们成了缺乏独立思考能力,“没有自己知识体系”的一群人,翻译成白话就是傻X和没文化。
在这个时间点上的神像坍塌,其实是必然的。
2015-2016年罗振宇第一次搞跨年演讲的时候,我让我们编辑部的同学献了一份大礼:一篇题为《罗辑思维的地下江湖》的调查报道。当时有很多人讨论这篇报道,但论及药效的话,这篇报道显然是徒劳的。罗振宇的“得到”生意在那场跨年演讲之后不久开张了,做得很好,一年卖十亿稀松平常。罗振宇把自己拆解信息和贩卖散装零售知识的能力复制给了更多曾经的媒体人和读书人,大家一起拆书、一起卖知识点、一起指导信众的人生。
罗振宇和他的“得到”,还有一年一度的“时间的朋友”,其实是在卖三样东西:秀谈资的散装零售知识、掌握某种人生进阶技能或方法的捷径,还有“相信未来”的安全感和确定感。这三样东西,一个是素材,一个是工具,一个是意识形态。
它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适合在一个人自我感觉处在人生“上升期”通道的时候,推销给他们。
当一个人认为显得“博学”和“高深”一点,能在面试工作机会、向风投机构pitch融资,以及对着全公司几千号人做presentation的时候获得更好收效的时候,他会认真地听罗振宇和其他知识生意人兜售的那些知识点和背后的结论。当一个人迫切地希望提高演讲、谈判、说话、阅读、办公室宫斗技巧、管理下属的简单招数等某一个方面的技能,并且不希望从头学起,而是快速见效的话,他们会去“得到”或其它平台上买那些对应的课程,然后就好像真的“得到”了。当一个人对未来的大趋势、小趋势、大气候、小气候、大环境和小环境看不清楚,看不明白,不知道未来该押注在哪些事儿上,但又觉得一定有那么个东西值得相信、值得被押注的时候,他们听听“时间的朋友”跨年演讲,未来的一年就有奔头了。
但到了2018年下半年,好像一切都变了。
那些跟着罗振宇一块想跟时间称兄道弟的人们,发现时间除了把他们变老之外,也没帮过他们什么。工作机会变少了,薪水不增加了,上升的职位冻结了,公司解散了,VC们不再给钱了,“成功”无望了,身边的人都说能“活下去”就谢天谢地了。于是,他们就觉得自己没未来了。
怪谁?怪老板、怪同行、怪世道,捎带手怪一下自己,当然,也得怪罗振宇。是你告诉我们要相信未来的,是你告诉我们这些知识点有用的,是你推销给我们这些说话、办事、做生意、管理和宫斗技能的。现在,未来不知道在哪儿,知识点没处可用,技能没半点疗效,我们不怪你怪谁?然后跨到2019年了,你把“大趋势”换成了“小趋势”,黑天鹅盘桓在你的脑瓜顶上,大趋势你把握不了,就改从小处忽悠我们;你说“小趋势”的逻辑里没有末班车,我们今天混得不好都怪我们自己,那我们听了信了你的那部分呢?有疗效么?就你这疗效,说你是权健过分么?
一夜之间,罗振宇的信众们有了“独立思考”的能力。
其实,罗振宇没变,他还是那个贩卖散装零售知识、贩卖小技能、贩卖未来乐观主义的“知识生意人”,罗振宇的信众们也没变,他们仍然是那群扎堆聚众“独立思考”的“爱知求真”的青年和中年,唯一变了的,就是罗振宇的疗效。
在一个打了鸡血的商业、社会和文化大环境里,罗振宇看上去是有疗效的,他并不自己发功产生疗效,但他会让那些拥趸们把“人生进阶”的幻觉和从他那儿吸收的“知识”自动关联起来,为其赋予意义。然而,当经济节奏变稳变慢、商业常识回归、社会重塑加剧的临界点来了,很多人蒙眼狂奔的“人生进阶”幻觉就破灭了,知识的疗效也就失灵了。但罗振宇的“药方”没变——把“大趋势”变成“小趋势”是剂量的变化,而不是加了一味能应“十八反”的猛药。
说白了,罗振宇只会在一个整体乐观的情绪下搞“六经注我”,只擅长带着大家从乐观走向更乐观,从未来走向新的未来,从“我要成功”走向“我必然成功”。但他的那一套叙事逻辑,对人们在悲观和怀疑情绪的相互传染之下如何重塑更有价值的乐观主义,对人们从“拥抱未来”到“苟全于当下”的心态变化当中如何进行正向的自我建设,对“成功学”让位“生存学”的过程中该如何梳理知识和技能,是不太有用的。
这是罗振宇的阿喀琉斯之踵,也就是罗振宇的脚后跟。大家有病,罗振宇没药。
但罗振宇不是权健。罗振宇的粉丝和“得到”用户们要认识到这一点,罗振宇自己也要认识到这一点。
在被很多人攻击之后,罗振宇愤愤地甩出了一句“减不了肥,赖卖健身卡的”。这话有点道理,但显然罗振宇还是把自己“权健化”了——卖的健身卡不对,健身卡背后的健身房的教练不靠谱,当然跟减不了肥有关系。你干嘛要把自己比喻成卖健身卡的呢?你说你自己是卖按摩棒的不就没事了么?
对罗振宇的听众和“得到”用户,能不能把罗振宇看成一根按摩棒,也是很重要的事。真的,罗振宇很好的,“得到”也是很好的,前提是你不要指望他和它包治百病,不要指望他和它能测你的八字儿,不要有求王母娘娘和关云长保佑的感觉,也不要用“知识付费”指导你的生活。
我有一个政治学学者的朋友,最近在边疆地区搞调查研究,他发现那里的边疆干部们跨年都看《时间的朋友》,《时间的朋友》里面那些“小趋势”对他们有用么?没啥用,但因为工作太辛苦,信息太封闭,他们就是获取点新的信息,寻找一点慰藉。另一个朋友今天刚跟我吃完饭,他是硅谷某即将上市的科技公司的数据科学家,在“得到”上订阅了很多课,也听了很多课。他需要靠“得到”指导职业进阶和人生发展么?不太需要,但他确实也没有太多时间看书,开车的时候听听“得到”,知道点儿新东西,做个精神按摩,也不错。
所以,跟着罗振宇一起做“时间的朋友”不是啥丢人的事,在得到上买课也不是啥没文化的事。不要听那些刻薄的评论,觉得自己因为罗振宇和“得到”就丧失了独立思考能力,其实说这话的人也没什么“独立思考能力”,多听点东西解解闷还是好的,一个人一辈子没几次需要独立思考的机会,能做到不“偏听偏信”就行了。更别被那些“没有自己知识体系”的鬼话伤害到。亚里士多德那样具备从哲学到物理学到文学等完整知识体系的人不会再有了,因为这个时代的知识太复杂、太多元、太复合了。其实也经常有知识分子批评钱钟书的学问没有形成知识体系,so what?如果钱钟书还活着他会被罗振宇忽悠么?不会的。
几天之前的一个晚上,我在台北,去了林森北路的一家很专业的正规按摩店,三个小时的时间,两位如狼似虎的按摩师像容嬷嬷似的对我上下其手,从脖颈到肩背到双腿和足底,捏得我灵魂出窍、呻吟连连,疼得我食归大肠、水归膀胱,翻译成一个字就是“爽”。不过,当其中一位按摩师开腔跟我讲“先森,您看你这里喔,是因为没有睡好,您晚丧不要喝酒,多喝一点红枣和枸杞泡的茶,安神养心”的时候,我只翘起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她也就识趣地不说了。我要的是被捏爽,而不是上中医保健课,我不太看中医,也不太吃中药的。
其实,林森北路上的按摩师,也跟罗振宇差不多嘛。